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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即便是重复一遍这件事情,都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
我的爱人,我曾经坚信能够给我一个未来的人。再次回到波兰,我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那些曾经混迹的酒吧,那些曾经住过的旅馆,大门对每一个孤寂的心灵敞开,但走进去之后,却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封闭。我的那些波兰朋友们,他们开始还在追问我的男孩去了什么地方,而见到我不愿意回答,他们也不再问起。我真地想告诉他们,我的爱人已经死了,他是为了我而死的。像以前那些粗俗爱情电影中的结局一样,他是为了我,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死,这样他们也许就会理解我此时孤独的心境。真的,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
我想重新找回曾经生活的节奏,但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曾经的爱人带走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七年。我并不因为这件事情而埋怨他,我没有丝毫埋怨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故事应该有另外一种美好的收梢。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经常幻想之后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我抬头看天,天空湛蓝,我想如果真的心有灵犀的话,我的爱人此刻想必也会和我一样,停下手中的事情,与我一起仰望天空。地理课上,地图在黑板前方松松垮垮地垂下,你看地球原来是那么大,总有个角落能容得下我和我的爱人吧!现在每当回想起从前的情景,都很想狠狠地抽当时的自己一个耳光。那时候的自己是那样的幸福,相信这世界上每一朵小花的绽放都是一个奇迹。
请问小姐去哪儿?出租车驶出机场的时候,司机回头殷勤地笑着问道。
S医院。她木讷地回答,有些担忧地望着窗外的浑浑噩噩的夏日午后。
去看病人?司机见她神情紧张,试图缓和一下她的情绪,却发现她已经将视线移向窗外,不再理睬自己。
司机于是不耐烦地摇开车窗,朝外吐了一口痰。
当鲍兰走进病房时,护士刚刚替陆菲换过药。见到鲍兰之后,护士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你可来了!护士像小鸟一样飞到了鲍兰身前,一切都顺利吗?
他怎么样了?鲍兰小声问。
他现在一切正常,不过距离完全恢复还要一段时间。他能听见我们说话,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但是不能说出话来。他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另外,他的左臂肌肉严重坏死,我们对他进行了截肢,左腿大面积烧伤……说到这里,护士忽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两行泪水几乎是没有任何防备地从鲍兰的眼眶中涌了出来。于是她立刻后悔,自己竟然蠢到了这个地步,这么快就把一切都抖了出来。
对不起……护士说着,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鲍兰拍了拍护士的肩膀,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护士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鲍兰和陆菲。鲍兰走到了他的身旁,坐在了病床旁。
我来啦。她小声说,抬手轻轻抚摸着他额头上缠着的绷带。
兰兰是我小时候的邻居,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有联系。她听我说起过你的事情,所以你住院的第二天,她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开始的时候没想来。可是呆着呆着,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陆菲,这次你赶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管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着,她又黯然垂下了眼泪。
陆菲很费力地张了张嘴。他几乎是刚动了动嘴唇,唇角的结的痂就又裂开了。鲍兰以为他要喝水,于是起身要去倒水,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陆菲伤痕累累的右手拉住了。
你要对我说什么,是吗?鲍兰问。
他眨了一下眼。
我去拿纸笔,你能把要说的话写下来吗?她几乎是感激地问。
他又眨了一下眼。
鲍兰从包中拿出笔,小心翼翼地分开陆菲的手指,让他握好。她又在床头柜中找到了一沓便笺纸。当她将纸送到陆菲手边的时候,心痛得眼泪又差点涌出。即便是握笔这样简单的动作,陆菲手臂上插着点滴接管的地方都有鲜血渗出。她轻轻扶住陆菲的手。她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僵硬,像完全丧失了生命一样。
陆菲很小心地在纸上划出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然后疲惫地松开了握着笔的手。鲍兰拿起那张纸,接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找孙维。那张纸上这样写道。那三个字徒劳地纠缠在了一起,每一笔都那么力不从心。
在医院的每一天对陆菲来说都是挣扎。他心急如焚地想要找到孙维,但是又不确定是不是要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但这种犹豫逐渐被一种担心所取代。他似乎已经住院很久了,光是自己恢复意识就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每次病房门开的时候,他都希望下一秒钟孙维那张忧郁而苍白的脸会出现在自己模糊的视线之中。他曾经从各个角度注视过那张脸,但却不知道此时自己这种半盲的状态,是否能够将他与其他人的脸区分开来。
也许他早已经来过。在我昏迷的时候。也许他见到我那时的样子,以为我必死无疑了。不,他不会因为这样就抛弃我。他见过比现在更糟糕的我。那应该怎么解释他不肯来见我的原因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不能够来见我?
陆菲每天只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而这几个小时全部被这样的胡思乱想所占据。他恨透了医院,恨透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导管和仪器,在这种恶劣心情的纠缠下,就连好脾气的护士小姐也变得面目狰狞起来(尽管他从未看清她们的脸)。就在这样的这时候,鲍兰竟然又凭空出现了。
他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鲍兰之后,感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想从自己这里要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能够给她些什么。这个女人从出现之后就每天都在他的身边忙碌,仿佛这就能够改变些什么。有时他半夜醒来,见到她疲惫地倒在自己的身旁,紧握着自己的手,他觉得她那样子很可怜,但却又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又能凭什么去怜悯别人。
在鲍兰到来之后的第三个星期,一直遮盖在陆菲眼部的那块布终于被除去了。
鲍兰发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是陌生的。她知道他是故意不想记起自己,但却又一次相信了他的伪装。
我叫鲍兰,她对陆菲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曾经是你的未婚妻。说着,她垂下了头。
算了,她想,谁让这辈子碰上了这样一个男人呢。
几年之后,当我再次在北方某个小城见到鲍兰的时候,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她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主妇,身材微胖,脸庞圆润,梳着短发。她和陆菲的家很小,不到20平米,唯一能够看出依稀踪迹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张摇滚歌星的招贴画。我认得那个人,他曾经是“丝绒金矿”乐队的主唱,叫林原,他在照片上美丽得如同天神。
像框里空空荡荡的,一张三个男人在一起的合影取代了鲍兰和陆菲的结婚照。那张照片上,三个人笑得灿烂,但没有人知道他们之后的结局。
陆菲仍然在写他那部永远也写不完的小说,鲍兰则每天去机关工作,晚上下班回家,炒菜做饭,洗洗涮涮。他们的日子过得宁静,而见到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从护士学校毕业之后,我就和徐志结婚了。他就是当初调查吴迪案件的警察。说起从前的那桩悬案,他至今耿耿于怀。一个叫陈克的男孩用枪打死了吴迪,然后放火将自己和吴迪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更奇怪的是当时陆菲也在场。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几乎被烧焦的躯体正紧紧压在陈克的尸体上,不远处就是吴迪的尸体残骸。
他想保护什么呢?一具死尸?一段回忆?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一切也许都已经不重要了。
徐志说,那把枪是从日本过来的。国际刑警档案部有过记录,这把枪曾经属于日本的崎田集团,也就是日本最大的黑帮势力之一。而崎田家的二公子和那个已经死了的摇滚明星林原曾经有过交往。这时我才猛然想到,陆菲家里挂着的那幅画就是出自一个叫崎田彰的日本画家之手。种种迹象表明,那把用来杀害吴迪的枪,是陆菲搞到的。
我从没问过陆菲任何关于这把枪的事情。
三年前,一本关于VG乐队的传记出版,VG乐队的鼓手孙维到场签售。他是带着他的小女儿红红从德国飞回来的,在签售会现场只待了十五分钟,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大屏幕上放出了VG乐队曾经的巡演片断,望着三人在台上并肩演出的影像,许多歌迷都流下了热泪,毕竟这支传奇的乐队如同一朵妖冶的花朵,虽然只有霎那芳华,却带给了他们太多的伤痛。
作为这本传记的策划,吴彤也来到了现场。人群中,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男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他也只出现了一阵,孙维走了之后,他也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吴彤觉得那个人很眼熟。而当大屏幕上出现了林原的特写镜头时,她几乎是立刻就拨开了人群向着那个人消失的方向冲了出去。但只追了一半,她就停下了脚步,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下走了回去。
就算林原还没死,我找到了他,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吗?
所以,在故事的结尾,人们又一次回到了那间纸醉金迷的VG酒吧。夜色阑珊,人影散乱。三个男孩在酒吧里做了简单的告别,然后走出了酒吧的门,向着各自的方向走去。一边的天空夜色正酣,一边则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们走得那么毅然决然,没有丝毫的不舍,因为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每个人都坚信,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最重要的是,他们三个人要一起走完。
相信我,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提前离开。
'全书完'
2007。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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