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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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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这样控制不住。潘队长站在她的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换了一种亲近和知己的口气,说:“你要是真爱铁军,那就让他安静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母亲打起来,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你要爱他在心里记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对你的那些意见如果确实属于误解或者赌气,那他到了阴间自然什么都能明白了,什么都能谅解了。如果真有灵魂不死这类事情的话,铁军的灵魂肯定是会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间的事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泪水,老潘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听过去了。 
那些话充满了感情,也很实在。让她在这一刻真的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她想,如果人在现世谁也难免混饨蒙昧的话,那么离世的灵魂总该是透明和居高临下的吧。居高临下,正如潘队长说的,人间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内心,应该都是看得见的。 
老潘中午没顾上吃饭就行色匆匆地开车赶回那个边境小镇去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安心知道今天夜里在那小镇附近将有一场战斗发生。她刚刚脱下警服便已经在心理感受到和这种激动人心的生活明显地隔了一层,无意中带有了旁观者的心情。她看着老潘的车子扯着老牛发怒似的轰鸣声加着油门,离开了缉毒大队的院子,她站在会议室门前的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刚刚到此的一个大学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陌生。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经历的每件事,每个错综复杂的案子,每个你死我活的行动,仿佛从来都未曾体验过,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老潘的车开走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安心退回到队部办公室,大概人们都吃饭去了,办公室里也同样空空的。她走到里间,从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带走的那只箱子。打开来,里面已经整装待发地塞满了她要带走的东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这两天还在用的零碎物品也—一装进箱子,然后走到外间,趴在桌子上给缉毒大队,这个她曾经打算在此奋斗一生的集体,写下了她最后的留言。 
潘队长、钱队长: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个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们,向缉毒大队,向与我朝夕相伴的每一个人告别。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被你们收留。你们教我学会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一直在你们的庇护下过得很好。我喜欢你们,喜欢缉毒大队,喜欢南德,我曾经想把这里当成我永远的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去独自生活。我和你们在一起像小妹妹一样受照顾都习惯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会碰到多少难处。 
写到这里,她想哭,但强忍住了。笔尖发着抖,难以工整地,写完了最后一句:我会想你们的,因为你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们一切都好! 
安心她写完,心里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写几句具体祝福的话,保重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写了。她知道不管写什么都会意犹未尽。 
她提着箱子走出办公室,从后门走出缉毒大队的院子。中午的阳光热辣辣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人,谁也没有看见她。她在后门外面的小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摩托卡车,人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车砰砰砰地叫着开动起来。她看着她平时早晚经常进出的那个后门,在视野中渐渐变远变小,车子转了一个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这才转过了头。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车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车站,从售票厅的显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内的短线火车车次很多,随时可以买到票的。她在售票窗口递进钱去,售票员懒做地问道:“要哪趟车,去哪里呀?”她不假犹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广屏!”

第 二十 章
晚上九点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车准点到达广屏。
安心从车站出来,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广场四周建筑物上那些鳞次杯比争奇斗艳的霓虹灯,心里就有点凄凉。 
她从上大学开始就在这里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划归为这个城市中永久的一员。所以她此时的凄凉似乎包含了一种被抛弃的主题——这个城市中熟悉和热闹的一切,都离她很远了。她拎着那只不大的箱子,沿着站前广场右侧的马路走了好一段,竟没有找到那个本来闭目塞听也能找到的汽车站。她离开广屏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不知为什么竟有隔世之感。 
她顾着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个汽车站。上车后,要打车票时才发现她本来是想去人民医院的,但在下意识的引导下上的这趟车,却是开往铁军家的。过去那也是她的家,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了。 
想起这个家她有些难过,眼里有些潮湿,但车上这么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家,但这个家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每件家具,连厨房厕所和阳台上的每个东西,每个摆设,都—一地涌在眼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往常一样打了回家的票,到站之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往家里走。从公共汽车站到家要穿过楼群中的一条干净的林阴路,路两面栽着高大成材的香叶树,路边的便道上,还种着喷红吐艳的山茶花。绿树和红花使这条路有了浪漫的情调,浪漫使这里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现一对一对的情侣,在花木间和路灯下款款而行,俄味低语。此情此景,无论冬夏。 
这时正是晚上九点多钟,正是年轻人寻找浪漫的时间。安心提着箱子,看着那些热恋中的男女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心里不禁有几分酸楚。那些在男人的臂弯中扭捏羞涩的女子们,大多数年纪比她还大呢,可她们的样子好像才刚刚尝到了异性相吸的神秘和美好。而她呢,她还不到二十二岁,就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她提着箱子,穿过这条林阴路,往家走,那感觉有点像往常每次从南德回广屏,下了火车提着箱子往家走的模样。那感觉越逼真、越强烈,她越要告诫自己:都过去了。 
到了家,她站在楼门前往上看,她家住五楼,她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个曾经属于她和铁军的窗口。不知是家里没人还是拉着窗帘,那窗子黑着。楼门口很清静,无人进出。她站在暗影里仰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了头,又拖着箱子往回走,依然沿着那条风花雪月的林阴路,往公共汽车站那边走回去。 
她倒了两趟公共汽车,在晚上十点半钟左右,到了广屏市人民医院。 
广屏市人民医院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两年以前她在这里陪护她的老校长直至他人土为安。两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开始了她的初恋。而两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孤单的夜晚,还是在这里,她要和她的爱人张铁军见上最后的一面,她要向始于此地的这场爱情做最后的告别。 
她走到医院那熟悉的大门前,从大门进去,进了夜间急诊的楼区。楼区里散落着不少夜间就诊的病人,而医护人员看上去却寥寥无几。她穿过急诊部的一个隐蔽的小门继续往里面走,一路穿门过扉熟如自家的后院。终于,她找到了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的门前灯黑着,无人把守。她走进去,从安全楼梯往地下室走。两年以前她就来过这里,这地下室就是广屏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 
下到地下室看到了一个正在一把椅子上瞌睡的警卫,她摇醒那个年轻人,问他管太平间的李师傅在不在。小伙子醒来吓了一跳,大张着O型的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概再胆大的人在太平间这种地方值更守夜都免不了做一些阴风惨惨的鬼梦,这小伙子一睁眼迷迷糊糊看见一位妙龄女子飘然而至站在面前,想必当做了梦中的女鬼,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看上去已魂飞魄散。安心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李师傅,因为在太平间工作了三十年,自称已不怕鬼了,和鬼相安无事三十年。有一次他在医院的食堂里和安心同桌吃饭,就告诉安心鬼魂并不可怕。鬼魂其实都是最善良的,夜里出来也是因为多愁善感,你不怕、不理,便没事的。 
那值更的小伙子可能是新来的,还未具备敬鬼神而远之的修养,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透出一口气来,问道:“……你是谁?” 
安心重复了一句:“李师傅在吗,我找他有事。” 
小子战战抖抖地说:“他不在,他明天早上来。” 
安心问:“早上几点?” 
小伙子喘了口气,有了些镇定,声音也平稳多了,他说:“你真把我吓死了,你怎么进来的?”又说:“李师傅早上六点以后才来呢,明天七点就有家属要来穿衣服了,画妆师要来画妆的。” 
安心点了头,谢了那小伙子,离开这里又回到了夜间急诊部。她看表,十一点了,离第二天早上六点只有七个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附近多远能找到便宜些的旅馆。想了想,索性就在候诊的走廊上找了个空着的长椅,把箱子放在长椅上,然后她坐下来,闭上眼,等着天明。 
周围都是自顾不暇的病人,医护人员少得见不到面,她半睡半醒地坐在这里,反正也没人管。 
七个小时之后她再次来到后面的那幢小楼,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那位李师傅。李师傅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他还记得她,也知道张铁军就是三年前公安专科张校长的儿子。老头儿说:“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咱们还在一起吃饭聊过天呢,那你现在和张铁军是什么关系?爱人?”老头儿有点惊奇。接着做出同情的神态:“啊,你们结婚啦,啊,啊……今天遗体告别对吧。 
你来得这么早,就来你一个人?“ 
安心说:“我今天有急事要走,遗体告别参加不上了。我走以前想最后再看看他,和他告个别,行吗?” 
安心说告别两个字时眼圈已经红了。李师傅于这种与死人为伴的工作很多年了,善心是第一位的。他看看安心手上的箱子,连忙说行的行的,然后马上掏钥匙打开了太平间的门。安心终于见到铁军了,刚刚从冷藏室里拉出来,人的样子有点变形。但安心还是抱了他,这是她的爱人。她的几滴滚热的眼泪,滴在铁军冰冷的脸上,她知道这几滴微不足道的热泪已经化不开那冰冷的面容。眼泪只是她的忏悔,铁军是因为她的错误而死的,她必须为此忏悔一生。 
除了忏悔,那眼泪还代表了她此时的孤独!她知道,在和铁军就此永别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她要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投奔一群陌生的人,再也没有铁军的关切、惦念和叮咛,而这些关切、惦念和叮咛,是以前时时都在身边的东西,现在对她来说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她轻轻地摸着铁军的面孔,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觉得铁军仍然是能够和她交流的。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向他轻声耳语:“铁军,我走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了,我有点害怕!你能再为我祝福一次吗?你还愿意再为我祝福一次吗?”她静下来倾听着,她心里果真听到了铁军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哭出声来。 
她哭着说:“我听见了,我也祝福你,铁军!” 
她把她胸前挂着的那尊玉石观音摘下来,放到了铁军的枕边。那是母亲对她的保佑,也是她对铁军的保佑,她想就让那块玉石代表她,代表她永远地留在铁军的身边,保佑他的灵魂,安然升天吧。 
放好玉石,她轻吻了铁军紧闭的嘴唇,那嘴唇像铁一样坚硬,像铁一样冰冷。那坚硬冰冷的感觉后来很久很久,一直还留在安心的唇上。 
安心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和站在一边的李师傅相遇,李师傅的脸上,惊奇和感动都有。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诀别,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安心说谢谢你了李师傅,才如梦方醒。他走过来,动手帮安心把铁军的遗体推回到冷冻格内。这时他看到了铁军枕边安放着的那只五观音。 
“李师傅,我想拜托您一件事,等一会儿他们给他穿完衣服,您把这个放在他的衣服里,行吗?” 
李师傅的目光在那玉观音上摩拳了一下,移向安心,他冲安心点了一下头:“你放心好了。” 
安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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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提着箱子离开医院,没再盘桓,没再逗留,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已经不属于广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广屏火车站,买了广屏至北邱的车票。当一列火车载着她开出广屏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才刚刚在这个城市的无数高楼大厦之间,升了起来。 
在她离开医院也许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广屏市委宣传部铁军治丧小组的几个工作人员和铁军家的两个亲戚,就扶着铁军的母亲来到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专门从广屏革命公墓请来的化妆师。铁军母亲带着她为儿子买的一套崭新的西服和衬衫,她说她要向儿子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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