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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罪行当然数不胜数,其中走私烟土便是一项死罪。
听到这话,何殿英冷笑一声,心寒透了。
这日下午,老三找到森园公馆来了。
老三的大名叫做李振成,在家排行第三,外面都尊他一声李三爷。李振成的脸上挂了彩,颧骨上面少了块皮,红殷殷的露着嫩肉。站在何殿英面前,他低声说道:“大哥,老五小白昨晚回家拿枪时被人堵了个正着,全被捆起来活活烧死了。小老九在赌场让人砍掉半条胳膊,看样子好像还能活,我早上托人把他送去了乡下。”
说这话时,李振成平淡,何殿英也镇定。双方都是刀口舔血的人,风浪见得多了。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做出横死街头的准备。不经历杀与被杀,怎能抢来泼天富贵?
李振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大哥,你最近就不要露面了。”
何殿英抬头看他:“老三,道理我懂,可我咽不下这一口气。”
李振成垂下眼帘,脸上红伤抽动一下,依稀是个一闪而逝的狞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何殿英抬手一拍对方肩膀,压低声音问道:“老三,万一我活不过十年呢?”
李振成直视着他的眼睛,一时无言以答。
何殿英开始集合手下的残兵败将,想要做出反扑。然而不出三天,法院竟是向他下了传票。
他当然不会轻易出头,只派了个徒弟代替自己出庭,概不承认一切罪行。
于是像拉锯战似的,事情便是进入僵持状态。
天气一热,余公馆的游泳池便显出了用处。余至琳隔三差五便要过来一趟,专为游泳。余至瑶不肯下水,单是站在二楼窗前向下眺望。猪腰子形的大游泳池里,余至琳扑腾得像一条撒欢大鱼。
马维元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说道:“二爷,我回来了。”
余至瑶盯着池中的余至琳,同时问道:“那边怎么说?”
马维元字斟句酌的答道:“钞票全收下了,说是如果何老板再不出庭,他就让法院下拘票。”
余至瑶点了点头,心情很不错。
他和何殿英不同。何殿英心狠手辣,崇信武力,能把欢爱做成血淋淋的侮辱与酷刑。而他虽也满心怨毒,却是不想在对方的雪白皮肤上留下伤痕与血迹。
他更喜欢躲在阴凉舒适的二层楼上,慢条斯理的派兵遣将,操纵全局。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水滴落入深潭,涟漪一波接一波的荡漾开来,从一声轻响演化成山呼海啸。何殿英逃不开这个漩涡,逃不开他的蹂躏。
余至瑶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才算力量。
推翻了余朝政的压迫,甩开了何殿英的牵绊,他感觉无比自由。无关幸福或者喜悦,就单是自由,空空荡荡的自由。
因为何殿英拒不到案,所以法院最终向他下了拘票。
拘票一下,何殿英这人就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他跑去了哪里,甚至没人知道他是否还在天津。他的徒子徒孙们夹着尾巴低下头来,他的地盘生意则是被余家全部接管。英租界内,这回是余至瑶一家独大了。
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何殿英,所以余至瑶怀疑他是远远的逃走了。在他的印象中,何殿英不是个一根筋的犟种。街上卖糖的男孩子,性情往往会比店铺里的学徒更柔软。
这让他感到了小小的失望,他本打算把何殿英弄到牢里去。如果何殿英真坐了牢,那他会每个礼拜派人过去一趟,给他送点好吃好喝好烟卷。
可惜,何殿英不想坐牢。
何殿英藏在日租界内的一间小小公寓内,身边陪伴着他的是李振成。森园公馆门前总有可疑人物徘徊,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森园真人用汽车把他们偷偷送了出去。
公寓屋子小如鸽笼,而且挨着电梯,从早到晚都有噪音。何殿英热出了一身痱子——如果是在这种环境中活上十年,那他宁愿早些死掉算了。
虽然是不出门,但他并未与世隔绝。忠心耿耿的徒弟们很谨慎的登门前来,供他差遣。而他摇着蒲扇,心中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总而言之,是饶不了余至瑶。
42、惩罚
森园真人希望何殿英暂时蛰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然而这天他抱着一只西瓜前来公寓看望,却是发现人去屋空,他这唯一的徒弟已然不知所踪。
森园真人找不到何殿英,余至瑶也找不到何殿英。众人纷纷猜测他是跑了——也许像李凤池一样,跑去了上海。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何殿英对李凤池死追烂打之时,大概没想到他自己也会有今天!
幸灾乐祸的空气渐渐浓厚起来。何殿英素来只肯善待身边几个亲近兄弟,对待外人一向暴戾严苛。众人对他一直又恨又怕,不过现在好了,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嘲笑几声了。
转眼间到了九月份,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何殿英,所以余至瑶对他的心思也就渐渐淡了下来。余至琳和女博士同居半载,从轻怜蜜爱到相看两相厌,最后这两位斯文人士不但闹翻,而且还在报纸上互揭疮疤,打起了笔墨官司。女博士妙语如珠,在报纸上连载一篇小说,大写余君床帏丑事;连载完毕之后,竟还结集出版。余至琳的国文水平略逊一筹,愤而做打油诗讥讽女士容貌,写了一首又一首。这二人的纠纷演化成学界中的一桩笑闻,连余至瑶都受了波及,不得不动用力量,一方面禁了女博士的小说;另一方面劝回了兄长的诗兴。
此事平息之后,凤儿也开始上学了。
宋逸臣有点不好意思,觉得余至瑶在女儿身上破费太多。他向来不把女儿当人,如今见凤儿进了学校,单是校服就分季节做了好几套,上体育课又要预备运动衣裤。除此之外,厨房天天给她预备点心零食,一早一晚汽车夫还得开车出门送她接她。一个丫头片子,竟要累得好几个人围着她转。
伸手指着凤儿的鼻尖,他很严肃的说道:“叔叔花这么多钱送你上学,你得好好念书啊!要是敢在学校淘气,看我不抽死你!”
凤儿吓得老老实实,连连答应。
这天晚上,余至瑶坐在客厅里读报纸,凤儿搬了个小板凳,守在一旁做手工作业。花花绿绿的电光纸摆了一茶几,她蹭了满手胶水,想要粘出一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小国旗。
房中正是一片静谧,不想外间的电话铃忽然狂响起来。余至瑶吓得猛一哆嗦,抖得手中报纸“哗啦”一声。凤儿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感觉叔叔一惊一乍的。
仆人跑去接了电话,三言两语之后走进来禀告道:“二爷,金公馆来的电话,金老爷找您过去玩呢。”
余至瑶直眉瞪眼的放下报纸,惊魂甫定的喘了一口气,然后才道:“就说我马上出门。”
仆人领命离开,抄起话筒做了回答。而余至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经过凤儿时弯下了腰,在她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凤儿一缩脖子,很幸福的笑了。
余至瑶上楼换了一身衣裳,预备前去金公馆打牌。宋逸臣这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半根黄瓜:“二爷,您要出门?”
余至瑶一点头:“金茂生公馆。”
宋逸臣连忙问道:“我陪您去?”
余至瑶从胸前摸出怀表看清时间,然后答道:“你早点休息吧,凌晨带几个人过去接我。”
宋逸臣知道他是体恤自己,便是答应一声,顺便抬手咬了一口黄瓜。
余至瑶带着两名保镖出门上车,一路直奔金公馆。现在他成了英租界内的风云人物,金茂生对他越发热情。在座客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天津市公安局的局长,加上金茂生和金茂生新纳的十七岁姨太太,四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本来说好要鏖战通宵,然而天还未亮,局长家中忽然有人来找,说是少爷得了急病。
此话一出,旁人自然不能挽留局长。而余至瑶深觉疲惫,便也趁机提出告辞。一路欢声笑语的走出金公馆,守在外面的保镖早早为他打开车门。而他和金茂生手拉着手,又情深意切的说了许多动人的客气话,互相都敷衍的满足了,这才彻底分开。
弯腰钻进车门坐下,他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头疼。
汽车发动起来,驶入茫茫夜色。余至瑶仰靠在后排座位上,似睡非睡的闭目养神。正是朦胧之际,汽车夫忽然说道:“二爷,后面有车!”
余至瑶立刻睁开眼睛向后望去,果然见到两辆汽车一左一右追踪而来。一颗心骤然提了上去,他转向前方命令道:“加快速度,在前面拐弯上大街。”
然而未等汽车夫答应出声,余至瑶就觉身下一颤,随即汽车失控的拐向左边路基。汽车夫惊叫着猛打方向盘,此时车外传来一声锐响,同时汽车又是一晃。一名保镖回头一看,立时大声喊道:“他们开枪在打轮胎!”
话音未落,后方两辆汽车迅速包抄上来,一前一后围追堵截。汽车夫慌乱之中一脚踩下刹车,而未等保镖拔出手枪,后排车门已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拧了消音器的枪管伸入车内,毫无预兆的连发三枪。子弹穿过汽车夫与两名保镖的脖子,滚烫鲜血溅了余至瑶一脸!
余至瑶并没有抬手擦血。抬眼盯住那只紧握手枪的白皙右手,他的目光一路向外移动,最后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何殿英。
何殿英收回手来,把枪向后扔给了身边随从。绕过汽车走到余至瑶身边,他打开车门弯下腰去,笑模笑样的开口问道:“二爷,好久不见,想没想我?”
余至瑶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边擦拭脸上鲜血,一边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你跑到哪里去了?”
何殿英抬手夺过他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净了他的眼窝鼻翼:“我有我的去处,你找不到吧?”
余至瑶乖乖的点了头:“嗯,是找不到。”
何殿英直起腰来,在夜风中扔掉了满是血污的手帕。手帕拂过地面被风吹远,何殿英再次俯身,这回一把抓住了余至瑶的衣领。
瞳孔中隐隐透出了坚硬的光芒,他的声音带了力度:“二爷,话说回来,你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要对我赶尽杀绝,是不是也太狠了点?”
余至瑶垂下眼帘一言不发,脸上神情一本正经的,像个被惯坏了的犟种。何殿英一直觉得他这模样挺可爱,所以在接下来的一刹那间恍惚了一下,险些下意识的要去哄他逗他。
荒谬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闪电一样劈碎了他的幻想,留下一点焦糊苦涩,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味道。他向来自诩冷酷理智,可以爱,也可以不爱;说不爱,就不爱。
强行镇定了情绪,他的头脑清明起来,仿佛是的的确确真不爱了。
手上渐渐加了力气,他用低沉清冽的声音说道:“二爷,放心,我不杀你。只要你不亲手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就绝对不会先去杀你。但是不杀归不杀,我也饶不了你。”
他松手抚过余至瑶的头发,探头凑到近前轻声说道:“我要报仇,能理解吧?”
余至瑶终于抬眼望向了他:“你要干什么?”
何殿英笑了一下,随即语气轻快的答道:“我要废了你!”
然后他就把余至瑶生拉硬拽的拖出了汽车。
何家人马一拥而上,把余至瑶死死的摁在了马路旁边。余至瑶先还不明就里,直到有人拽出了他的一条手臂。
他忽然就明白了,开始惊恐的挣扎起来:“不要,不要……”
拼命的回过头去,他要寻找何殿英的身影:“小薄荷,我给你钱,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何殿英不为所动的向后走去。拉开车门坐上汽车,他心如铁石的抬起头来,缓缓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何殿英很失望,因为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车轮碾过手臂时也毫无震动,大概是因为余至瑶的骨头还不够粗壮坚硬。
停下汽车打开车窗,他伸出脑袋向后望去。在车灯的照耀下,有人把余至瑶的伤臂抬了起来,小臂那里弯出了明显的角度,想必是断的十分彻底。
手足并用的把汽车原路倒回去,他在经过人群时下了命令:“这次要一条腿!”
何家人马立刻扶起余至瑶,把他翻成了仰卧的姿态。一条腿被拉扯着摆上路面,他气息微弱的还想扭动,然而膝盖立刻就被人力大无穷的狠狠压住了。
何殿英再次发动汽车,路线笔直的向前驶去,这回身下明显的颠簸了一次。何殿英的耳朵神经质的一抽搐,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一边倒车一边向外望去,他发现余至瑶正在七手八脚的钳制下剧烈喘息。
他知道余至瑶的性子。余至瑶从不求饶,当年都要被余朝政活活打死了,也不求饶。
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