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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下落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描述想象中的男朋友的时候,为什么要以僧人圆广为蓝本。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已经是和尚了呀!我这才大梦初醒般地感到了一种疼痛。那是一种新鲜的初潮一般的疼痛,就象那天我的双乳被刻上了两朵梅花一样的新鲜。但是那时我的全身心都在感受着另一个人,以至对于初夜的惨痛现实与近在咫尺的英俊少年麻木不仁。
我总是晚一拍。然后是放弃。我的一生都在不断地放弃。
实际上,在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圆广”的真实身份。有一天,他终天亮出自己真正的身份证。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离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英俊的青年已经永远消失了。
那一天,我忽然发现谎言给人带来的快感,当我撒谎说自己有男朋友的时候,我是那么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天晚上我很久都在兴奋着。圆广那张曾经被忽略了的脸,突然以高倍望远镜般的清晰,出现在眼前。我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年轻人眼睛里滚动着的泪水,忽然告诉我,他的心是仁慈的,我现在猜测出了他当时的两难,我惊讶自己竟然能那样自然地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的残忍,是的真正的残忍者是我,他把我看作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而我的眼睛里却没有他,他不过是一个可以使纹身正常进行的工具。
现在那些雪花飞进窗里,带给我的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那一片片放大了的雪花,就在眼前,贴在门上,狰狞而美丽。
荒芜童话(3)
徐小斌
有一次小桃对羽说:“我很羡慕怀孕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写过一句诗:‘我一生最美的年华是身怀有孕。’结果被我妈妈揍了一顿。”羽急忙问:“你妈妈常常打你吗?”小桃摇头:“她才舍不得呢。我从小就没爸爸。她很宠我。”羽叹了一口气:“到底你是有妈妈护着的。”小桃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你没有?”羽就发呆。小桃并没有眼色,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就是你们城里人都吃不上饭的那几年,我也是要啥有啥。真的,我虽是个乡下孩子,可就是书里的那话:是在膏梁锦绣丛里长大的。没吃过一点儿亏。”
羽看着小桃那鲜嫩的脸色,发呆。她想不明白,怎么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能“要啥有啥”。
答案很快就有了。俩人下工以后去县城,一头扎进那个唯一的商场,小桃裹着棉大衣,蹦蹦跳跳象一支脉动着的玫瑰,她跳到羽面前,小声说:“你看着我给你表演。”羽就看着她,她蹦跳着穿过那条罐头的走廊,她的眼睛好象在溶洞里穿行,与对面的一幅盆景对视,但就在她对视的时候,那些罐头纷纷扬扬好象被磁铁吸住的铁屑,它们消失了,就象夜里一些事物起伏的影子,循着光的阶梯旋转,弄得人晕头转向。
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是小桃很从容。当她在小酒馆里一样一样拿出那些藏在棉大衣里的罐头的时候,就象是在华丽的客厅里弹琴一样自我陶醉。这是她的杰作。
这是真正的行为艺术,羽想。
荒芜童话(4)
徐小斌
我们在前面讲过关于梅花的故事。梅花曾经是羽的母亲若木的侍女,梅花曾经被迫嫁给一个叫做老张的听差。后来梅花在秦府消失了。但是梅花并没有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死去。梅花是个聪明美丽的女人,凡聪明美丽的女人都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她们可以被命运压瘪,但可以复活和再生,她们象那种再生能力很强的植物那样,貌似柔弱,却总是能够附着强力,茂盛地攀援。
梅花嫁给老张不久,随他去了乡下。老张是一门的长子,乡下的亲戚见了梅花,都希罕得了不得──虽然憔悴,却依然是一朵花,一朵风干了的花有时更有味道。但是有一个同门的叔公看了梅花之后却长叹了一声:他断定这个女人是克夫命,不仅如此,她还克一切男人,不久之后,老张就会死于非命。同门叔公没对任何人讲他的看法,但的确是在不久之后,他的看法就应验了。老张的家乡常有盗匪出没,有一天半夜,梅花一觉醒来,看见有一张脸贴在窗格子上──那张脸在灰暗的月光下呈现出青灰,如一张橡皮面具,梅花看了就抖着声音喊了一声,那静夜里的一声把一家老小都喊起来了,但是还没容她穿上衣服,盗匪就已经冲到了床头。
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兜肚的梅花就那么被为首的劫匪扛了出去,但是几乎所有的人事后回忆都说,她没怎么挣扎,老人们都说,梅花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哪见过这个,她是吓晕了。
老张倒在血泊里,是被土匪用带锈的刀砍的,颈上有五个月牙形的印子,同门叔公用一种草药给他止了血,但依然没有救活。
荒芜童话(5)
徐小斌
梅花很清醒地做了押寨夫人。匪首叫安强,看上去象个年轻英俊的白面书生,并不比天成强壮多少。安强平常总拿着一本《清平山堂话本》,悠哉游哉的,似乎很轻松。说实在安强与梅花想象中的匪徒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梅花甚至觉得他们是同路人,他也是被匪徒劫获囚禁在这里的。他是个落难的公子。
安强看见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完全不象当年天成的羞涩和老张的狂喜。安强只是十分冷静地让下人带她去沐浴更衣,然后吃饭。
浴室很大,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浴缸,有人递进来一大片新鲜的叶子,说是用它来当皂角。梅花半信半疑地接过来,轻轻一搓,有一种柔软的丝瓜瓤子的感觉,有新鲜的绿色泡沫源源不断地涌出,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洗到后来,她开始不断地呕吐,但是并不觉得难受,好象有一种清凉的液体浸润肌肤后再慢慢渗入内脏,把内脏也清洁了一遍似的。那是一种彻底的消毒。所以梅花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了。
然后喝放了黄芪的鸡汤。鸡汤沌得醇白,没有一丝油星。上面飘了几叶碧绿的葱。梅花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的,觉得这里一切的作派,都不象山寨土匪那种暴发户式的奢华,而更象没落豪门式的讲究。梅花吃饭的时候穿的是大红羽纱的钮丝盘银窄褙袄,陪她吃饭的两个女人,又不象丫头,又不象小姐,都一声不吭,连头也不抬,喝汤时不出一点声音,梅花悄悄抬眼一看,见穿的都是家常的洒花裙子,一个穿葱绿,一个穿鹅黄。全身并无装点,只手上戴了银镯子,很宽大的,象是过去老爷鼻烟壶上画的洋女人戴的。
吃罢了饭,又有佣人捧来睡衣,说是安先生让换的,这里的佣人,一律称安强为先生,既不叫老爷少爷,又不叫土匪惯用的称呼,梅花觉得真是奇怪。
镜子里的梅花披上了一层白雪,那件衣裳是一朵朵的雪花钩织成的,层层迭迭,还嵌着几粒雪亮的珍珠,这哪里是什么睡衣,分明是西洋女人结婚时穿的婚纱。梅花虽不识字,却是见过世面的。
但是镜子里的女人让她惊异,让她吃惊的不但是美丽,而且是一种毫不相干的美丽。她觉得那不是她。她记忆中的自己,是年轻单纯的姑娘,有明亮的眼睛和光洁的皮肤,可镜中的这个女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变了,美是美,可那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再不是自己了。
梅花站在镜前很久才适应了那个女人。或者说,镜中的那个女人被她承认了。
更奇怪的事情在后面。当梅花鼓起勇气穿过那些石砌的回廊,走进安强卧室的时候,安强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打开一个箱子的密码锁,从里面拿出一串珍珠项链。他为她戴好了珍珠项链,左顾右盼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晚安。”
荒芜童话(6)
徐小斌
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着小桃的故事。小桃的母亲叫梅花。我隐约记得母亲和外婆都曾经提到一个叫梅花的侍女。外婆毫不含糊地说,在所有的佣人中,梅花是最漂亮最能干的。而母亲只在对我生气的时候说,过去有个叫梅花的丫头,拧得很,最后还不是嫁人了。丫头片子,闹出大天去,最后还是要嫁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每当母亲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流泪。
我从那时起就把世界上的女人分成两类。一种是母亲式的,一种是女儿式的,我逃到这个遥远寒冷的地方,并没有逃避母亲式的管辖,母亲式的女人到处存在。有个母亲式的女人就睡在对面的土炕上,她叫陈玲。
陈玲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脑门上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一双长眼睛有点邪视,越发显出那道皱纹的阴险。陈玲是个天生的领导人,这间屋里三十几个女孩子,统统都在她的治下,谁也逃不掉那双邪视的眼睛。
有一回铲地,那里的地垅都有十几里长,我那时正拉痢疾,铲上几锄,就要往路边上跑。等跑回来,便要被拉下一大段。陈玲在前面喊:“每人每天给我包一根垅,铲不完,哭也得给我哭出来!”陈玲的声音充满了威慑力,我恨不得自己长出八只手来,追上大伙,可是,我被拉得那么远。吃中饭的时候,因为离送饭的牛车太远,我只好饿着肚子。我的前面,除了黑土还是黑土。望不见天。
在天已经黑尽了的时候,我终于锄到了尽头。但是地头上黑压压地坐了一圈人。黑暗里响彻了陈玲的声音:“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小姐,我们大家要注意和她划清界限。”
陈玲的声音象是掷进了深深的空谷里,在我的耳畔一遍遍地发出回声。
荒芜童话(7)
徐小斌
很久之后安强才和梅花同房。安强抚着梅花颈上的那串珍珠说:“知道吗,这叫茄珠坠儿,是真正名贵好珍珠。当年,唐玄宗身边有个妃子叫梅妃,杨玉环没来的时候她是宠妃,后来杨玉环来了,她失了宠,玄宗想安慰安慰她,叫人送去一斛珍珠,梅妃不受。写了首诗交来人带回。诗写的是:‘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后来那个曲名儿《一斛珠》就是这么来的。听说玄宗赏的就是茄珠坠儿,正巧你的名字里也有梅。”
梅花听了,笑一笑:“拿我比梅妃,折死我了。何况意思也不好。”
安强笑道:“就这么说说,哪儿就认起真来了。”
梅花没说话,心里越发觉得他风流儒雅,实在不象个盗匪的头子。
可是不久之后,梅花就知道了珍珠的来历。知道了珍珠的来历之后就真的懂得了安强。那是个月黑风高之夜,安强第一次带她“出去转转”,他们的马车整整走了三个来小时,停在了一个街角。即使伸手不见五指,梅花也知道,那是此间最有名的一家珠宝行,是她原来的老东家,玄溟太太的娘家开的。
不知为什么,梅花并没有阻止这桩行为,她只是看着,安强给她的任务就是打扮成一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模样,为他放风。梅花看见珠宝行的铁栅栏固若金汤,外面双层铁将军把门。可是安强竟然不慌不忙地用他的打火机烤弯了连着的两根铁栅栏,从原来的10厘米间隙扩展成一个()形,事后她才知道,原来安强为了这次行动,早有准备,他买通了珠宝行的修理工,让他们在更换栅栏的时候换上了两根形状记忆合金,这种合金可以记忆高温和低温时的两种状态。安强的偷盗行为中处处闪烁着耀眼的智慧火花,这让梅花觉得既惊奇又刺激,这是无论天成还是老张都没给过她的。
在后来那些日子里,梅花无数次地看见安强用自己那天才的脑袋瓜打开各种各样的密码箱,从里面盗出各种文件和珠宝。安强熟知每一种珠宝的来历,他谈起珠宝来如数家珍,常常使她想起过去的老东家太太玄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安强和玄溟有一种什么内在的联系,好象是血源方面的,又好象不是。但是梅花听太太讲珠宝的时候只觉得有点新鲜,开眼界,但是离那些故事很远。而听安强讲则是另一回事。安强讲的时候,往往被讲述的对象就在眼前,梅花觉得一切都是可以企及的,一伸手,就是一粒价值连城的珍宝。可以企及的,总是更有诱惑力。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有一两年。有一个冬天的夜里,没有雪,也没有风,但无风无雪的冬夜好象愈发寒冷,梅花站在冻得龟裂了的土地上,双手呵着气,跺着脚,心里数着数,她觉着时间好象是个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皮的孩子,怎么也不肯走。也就是在那一回,她心里忽然亮起一道光:与其在这儿挨冻受惊,真的莫如去体验一回盗窃珠宝的乐趣!但这亮光稍纵即逝。“造孽哟!怎么会有这个想头!真是该死了。”梅花自责着,好象心里那一闪念被菩萨知道了似的。但就是在这时,她听见了枪声。
她听见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以为谁家在放鞭炮,她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时已经枪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