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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压迫在一个七岁女孩的身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只觉得兴奋;好象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后来闪电中掺进了手电筒的亮光。这几种光线把我和湖水分割成许多块面;就象大教堂中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一样。在这同时我听到外婆声嘶力竭的唤声。
有一盏灯渐渐近了;我闻到茶叶的芳香。
神界的黄昏(4)
徐小斌
在若木收藏的相册里有一张玄溟年轻时的旧照。那是光绪末年的产物。当时的玄溟只有9岁;却已经绝艳惊人。一切都预示着她将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离乱害了她。末世的离乱把她的美淹没了;或者说;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一种无奈的凄清。那张照片的珍贵还在于玄溟背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身着宫服;看上去肉滚滚的毫无线条;圆脸上一双大眼睛和精心描画过的嘴显得毫无生气。无论如何不能算作美丽。但那女人的名字却作为了某种美丽的牺牲品的象征被载入史册。她是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绪25年盛夏的一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关于珍妃的死有着许多说法。最流行的一种是由于珍妃〃干预朝政〃而被慈禧痛责;后被关入三所;仅通饮食而已;最后由慈禧降旨被崔阉推入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坚持说那绝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说当时还没等慈禧下令崔玉贵就已经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话慈禧不会后来见到崔阉就害怕;更不会撤了他总管的职;早早让他出了宫。玄溟与姑姑珍妃合影是慈禧一次格外的恩庞。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欢一种袖珍式的美。那是一种可以把玩的美丽。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内瘴的昏花老眼中绝艳惊人。她想起自己豆蔻年华的时代;于是闻到了一股葫芦花般的气息;她手中纤细的折扇荡漾着生丝的香气。她让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时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双腿;生怕身下那两段枯骨会突然折断。
几十年之后这件事便成为玄溟谈话中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玄溟总是这样开始:光绪25年慈禧太后亲自把我抱在怀里。。。。这个话题演变了几十年之后变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丽的一个;是慈禧最钟爱的曾孙女;慈禧曾多次宣她入宫;曾有立为小公主之意;只是因了慈禧的离世,这一切才化为泡影。。。。
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
母亲的话使若木觉得自己是一位满族公主的后裔。于是若木总是用公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即使是在离乱的时代;若木也总是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若木的头发十分丰盛;梳成一个大发髻的时候总是沉甸甸的。只有一次在空袭警报响过三次之后;若木的头发在防空洞拥挤的人群中被挤乱了;发髻散开;黑色瀑布一般的头发汹涌地垂挂下来。若木觉得象被剥光衣服示众一样羞愧难当。若木走路的时候上身始终不动。这是旗人的规矩。若木把这习惯保持终生。直到古稀之年;脸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一袭香云纱旗袍;走起路来笔管条直;洒下一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陈年芳香。
而实际上;若木的母系家族与满族毫无关系。若木的外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过是做了清朝的官;随了旗。若木的血液里;没有一滴是属于满洲贵族的。
神界的黄昏(5)
徐小斌
羽烧了整整7天;是高烧。若木慌了神。还是玄溟想办法弄来白酒为羽擦身。玄溟苍老的手指触到羽的皮肤上感到一种陶制品般的寒意。羽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光滑;象是水族的后裔;仿佛一触即破。但就是这样玄溟也没有罢手。玄溟狠歹歹地地用大手搓遍了外孙女柔若无骨的身体。玄溟累得气喘吁吁。黑缎鞋上的两块绿玉因为支撑不住忽悠悠地发颤;玄溟边搓边唠叨着;玄溟说这丫头别是条蛇托生的吧;怎么这么冰凉冰凉的?!
羽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若木在黄昏的窗前掏着耳朵。那金色的挖耳勺变成一个不断划动的金点。有好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羽在黄昏的光线里观察着自己的母亲。她看见母亲肚子上有一块奇怪的隆起。这隆起破坏了母亲娇好的身段。母亲穿一件赭石色印黑花的布旗袍,那是黑颜色的菊花。羽想象自然界中一朵真正的黑颜色的菊花,那一定漂亮得让人害怕。
有一个周末;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了。父亲见到羽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怎么瘦了?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注意到羽的胖瘦。羽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父亲;若木房间的门就开了。若木的房间里有一种森森冷气。但是父亲迎着冷气走了进去。父亲的脸上显出一种从容就义般的无奈。接着羽就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羽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找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羽就知道,母亲和外婆并不喜欢她。外婆一见她就唠叨:“家要败,出妖怪……”母亲就转过头来,盯着她。她很怕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空无一物更可怕的了。她想起那个巨蚌,它打开,是空的,一下子就断了所有的念想,那种空让她害怕,她吓病了。
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其实喜欢生病。因为生病的时候母亲和外婆就会对她好一些。外婆会给她做一碗馄饨,然后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回忆着当年。外婆会告诉她当年在陇海铁路的时候,附近的小卖部里有一种叫做羊角酥的点心,咬一口,蜜就流出来。羽听了就咽口水。羽很馋,但当时什么点心也吃不上,只好吃一点外婆做的水酒,或者蘑菇馅的馄饨。林子里,蘑菇总是有的。。
羽的外婆玄溟永远生活在回忆之中。永远对现实不满。外婆在回忆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着光,一提到现在,就灰下脸来,撇着嘴哼一声,而每逢这时,父亲也要更重地哼一声,显然是对于外婆态度的不满。父亲与外婆在家里永远是对立的两极,这一点,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羽病好之后就去上学,小学校就在林子那边。而她的两个姐姐却在离此地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上学,父亲说,就是再远,也绝不能耽误了孩子。羽还知道供姐姐们上学的是一个叫做金乌的女人。但是羽看不出母亲对金乌心存感激。有一阵,对于金乌的追逐和好奇完全攫住了羽,对于金乌,羽做了种种想象,但是在家里厚厚的8本象册里,根本找不到金乌的踪迹。
神界的黄昏(6)
徐小斌
那天的雪那么大,整个世界都白得透透的,那种密不透风的白啊。
雪花软绵绵地、慵懒地飘落着,每一片雪花都大得让人害怕。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雪花的形状。那些美丽的、千姿百态的六角形,最早是在万花筒里领教了的。为了摘取那些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羽把那只万花筒给拆了。拆开的结果使她大失所望,原来那不过是一个厚纸卷成的圆筒、三块长条玻璃和一些散碎的彩色玻璃末罢了。并没有什么六角形的花朵。
羽用小手把窗外的雪花捧进来,她看到一粒粒六角形的冰晶,那造型精美至极绝非人间造物,但是转瞬之间便融化了。羽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留下来,全是徒劳。后来,羽想出了一个高招。
在一次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画你们最喜欢的东西,献给你们最喜欢的人。羽就用广告色在一张大白纸上涂满极艳的蓝。待那蓝色干了之后,羽又用雪一般厚重的白在上面画满一个一个六角形雪花,那些雪花的形状各异,经过儿童的手画出来又透出一种稚拙,稚拙而奇异的美丽。那蓝色和白色都那么鲜艳,晃得人眼痛。老师从她的座位旁边走过,好象突然被什么捉住了似的,站住了。老师站在她旁边很久,一直等到她画完。她一放下笔老师就拿起了那幅画走到讲台前。老师说大家看看,这是羽画的,我要把它挂在教室里。你们要向羽学习,向羽看齐,她画得多好啊!不我不能把它挂在教室里,我要拿它去参加画展,参加少年儿童画展,不不,不光是参加画展,还要去参加国际少年儿童绘画比赛。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在国际绘画比赛中获奖……激动万分的老师说了那么多,冷不防羽轻灵地走到讲台前,毫不犹豫地抓走了那幅画。羽的动作是那么快,令人猝不及防。老师和全班的同学都呆了。羽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踩着下课铃声。
羽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在学校传达室的旁边,她一只手把画按在墙上,另一只手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献给爸爸妈妈”几个字。那时她的手还很小,以至于那画几次要掉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不弄脏那些鲜艳的蓝色和白色。她写完几个字的时候,来接学生的家长们已经在校门口转来转去了。她象平常一样站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似乎比平常要神气一些,但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很可笑地装出一幅大人的派头,严肃地握着一卷画注视远方,当时她穿的是衣裳是妈妈的旧衣服改的,那衣服本来是绿的,可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和别的衣服串了色,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青铜色,所以远远看去,羽就象是一座小小的青铜象似的,那样子非常的不协调。
同学们一个个一群群地走了。羽仍然站在那儿,没有人来接她。画变得越来越重了,她开始倒手,倒手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校园里空了。再后来,有沉重的雪花飘落下来。就是那样一片片硕大的雪花。羽把画藏进自己的衣服里。就那么在雪地里站着,并不理会传达室老爷爷的招呼。那老爷爷在窗子里喊着:“那是哪个班的同学?快来烤烤火,看冻坏了!”
羽站了很久了,站到那雪花已经把她的衣裳湿透了,湿透以后又变硬,变成了沉重的铠甲,那上面是一层白里透亮的霜雪,但不是柔软的,而是很坚硬。这时候,有一辆自行车歪歪倒倒地骑到了校门口,羽看见那是管公用电话的李大爷,李大爷端着一条在抗美援朝战场负过伤的胳膊,揉着冻红的鼻子笑咪咪地说:快家去吧,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羽没听懂似的呆看着他,李大爷忙不迭地用那只好胳膊把她挟起来放在车后座上,李大爷边跨上车边笑:“你爸忙着伺候你妈,央告我来接你回家,唉,谁叫是生儿子呢!你妈今年都小40了,真真儿的老儿子!……”
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后座上,因为冷,她把手放在唇边不断呵着汽,那些白蒙蒙的呵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气流里。羽当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这件事在她生命中的意义。
神界的黄昏(7)
徐小斌
羽回到家里。羽看到母亲正躺在床上,神情很安逸。母亲身旁躺着一个很小的人儿。小人儿在睡着。一张很瘦的脸皱得象核桃皮,只有很稀疏的几根头发,还是黄的。这小人儿实在是不好看。连可爱也谈不上。远远没有羽想象的那样。但羽觉得奇怪:怎么家里就俨然多了个小人儿,这小人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羽就这么奇怪着,按了那小小的皱鼻子一下。就这么一下,按出了哇的一声哭,先是干巴巴的,接着就成了急风暴雨。
羽心里猛地跳一下,向后一闪,她十分害怕,她惊奇这个小东西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且看上去那张小老头似的脸竟然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满脸的皱纹都活动着,象一朵肌理细腻的菊花正在慢慢绽开。——就在她这么惊奇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脸颊上重重的一击,那一击实在超出一个6岁女孩的承受力,她蓦然摔倒了,摔倒的时候把旁边的茶盘碰到了地上,四个凤头金边盖瓷茶杯都砰然碎了。
羽在一片迷茫中看见母亲扭曲的脸。母亲的脸离得很近,羽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疃孔。那疃孔张得很大发棕黄色,羽知道这是母亲盛怒时的表情。
羽还没站稳,另一侧脸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一天,连羽自己也忘了妈妈究竟打了她多少下,她连哭也来不及了,她只是害怕,她不明白母亲突然变脸到底是为什么?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小鼻子,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母亲这时已经从墨绿缎被里钻出来了,穿一身浅色的棉毛衫裤。外婆也从另一扇门里踮着小脚走出来。母亲见到外婆之后立即哭了,好象挨打的是她而不是羽似的。母亲哭着说着,哼唧着,那哼唧的声音一直侵入羽的骨髓深处。“可怜我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母亲说,“好不容易迷糊着了,这个死丫头,趁我一眼没看见就捂上了宝贝的鼻子,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这可怜的孩子命也要没了!……”羽心里叫着你撒慌这不是真的,可她除了痛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已经把她的心给窒息了。
外婆听了母亲的话就沉下脸来。外婆说我早就看出这丫头没个好心眼儿不是个好东西,你忘了她刚生下来不是李大爷给算过命,说她的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后来流产两个都是成形的男胎?!……母亲想了想说是啊可不是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