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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战期间的名字就叫做大卫。史密斯。
签证办得很顺利。那天上午最后一个叫到我的名字。我来到3号窗口,都说3号窗口的老太太难缠,可她对我似乎很客气。在例行问话之后,她突然微微一笑:“看来你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回国。”我一怔,立即觉出这是个陷阱,遂答道:“我当然要回国。中国有我的一切。我在中国做了二十年明星,可在M国,我什么都不是。”听完这句话老太太的脸上就阳光灿烂,外国人还是简单,她们太相信语言、太相信表达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出国。在诸多事情中,最要紧的就是找到羽。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走。我帮她找了一家织手工毛衣的小厂,无论如何比装卸工要好得多。但是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能找到她。她一定是又跟那个“烛龙”跑了,一定是的,她一见到他就犯糊涂。
碑林(10)
徐小斌
对于若木来说,80年代末最大的事情莫过于交通大学建校一百年的庆典了。很多当年的同学都要回来参加庆祝活动,香港的,台湾的,最让她兴奋的,是邵芬妮也要回来,和她的先生吴天行一起回来,吴天行,过去也是管(2)的同学,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在班里默默无闻的,却凭了他的温存和执着,竟然独占了花魁。
若木把邵芬妮那封简短的信看了又看,然后,念给玄溟和陆尘听。玄溟已经是99岁的老人,头脑依然很清楚。邵芬妮的信让玄溟觉得恍同隔世。老太太想起在乔家坳炒月饼馅子的往事,为了女儿的婚事她用心良苦,但是结果却并不那么美好。
邵芬妮夫妇来京的那一天是6月2日,儿童节的第二天。陆家的三位老人都在家里等着,门铃一响,若木第一个走到门口,和邵芬妮拥抱在一起。四十几年了,昔日的美人已经成了地道的老太太,但是依然显得优雅:湖水色的夹绸旗袍外罩一件本色剔花马甲,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蓬蓬松松地环抱着那张曾经美丽的脸,脸上多了一副精致的玳瑁镜,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讲了两三句话就转向玄溟,只叫了一声“伯母”就哽住了──几个人的泪水都涌出来,连陆尘也是泪水滂沱。
芬妮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依然一副歉疚的样子,好象欠了陆家许多。落座吃茶的时候,芬妮含泪对玄溟说:“伯母,四十几年了,一直想着您老人家的月饼馅子,那一次若不是你老人家和若木姐,我那个身体怕是过不了30岁的。可现在,我们都是70岁的人了,你老人家明年就是百岁高龄了,还这么健康,真真是积德行善修来的呀。……”说着,大家又唏嘘不已,唯若木听了这话,沉吟不语,想着当初叫那个比利时大夫为芬妮看病,分明是另有用意,但却歪打正着,救了芬妮一命,而自己跟陆尘结婚,夫妻吵嘴吵了40年,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可见冥冥之中,报应不爽。这么想着,心里便郁郁的,因此扯开话题说:“只是不知道湘怡姐的消息。”一听湘怡的名字,芬妮便哽咽起来,吴天行在一旁抢着说:“湘怡姐患糖尿病,已于前年去世了。”听了这话别人还可,玄溟的老泪直流下来,口里说:“湘怡那孩子,和我最对心思,只说这次能见到她,没想到,她倒走到前头去了。”陆尘看看芬妮又要落泪,岔开话题说:“孟静倒是好好的,就住在隔壁,已经当了外婆了──小外孙子很好玩的。已经通知了她,晚饭过来一起吃。”芬妮这才开颜一笑:“她是班里最年轻的,如今也当外婆了,可见我们都老成了什么样!”话题自然又转到孩子身上,知道芬妮家的第三辈人也都不少了,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四个外孙女,兴兴旺旺的一大家人。若木也拿来自己家的象册指给芬妮看:“这是陆绫,现在在外地教书,陆箫,考上硕士生了,陆羽,还在给人家做临时工,家里最让人操心的,就是她。……这是我的外孙女,老大的女儿,现在在上高中呢……”一语未了,正好韵儿推门进来,艳装靓服,让人眼前一亮,见了芬妮天行,很乖巧地叫一声爷爷奶奶,芬妮喜欢得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这么漂亮,把我那几个孙子孙女都比下去了!在哪个学校念书?”韵儿怔了一怔,连忙回答:“就在附近的外院附中。……奶奶是从香港来的?香港有意思吗?”芬妮笑了,急忙把一大包礼物塞给她,芬妮说香港好不好,将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到奶奶那去,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韵儿听了,拿着礼物,欢天喜地走了。
到了晚饭时候,越发热闹起来,先是箫和宁,然后又是孟静夫妇来了。孟静抓了芬妮的手,两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芬妮问:“女儿和外孙子怎么没来?”孟静说:“说好了来的,谁知道呢,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让我操多大的心!”于是大家上桌,箫做的菜,陆尘和宁打下手,先端出八个凉菜,都是最家常的,有芥茉鸭掌,煮青豆,花生米,炝黄瓜,白斩鸡,小葱拌豆腐,蒜泥白肉,夫妻肺片,芬妮一样尝了一口,说:“个个都好,很象当年伯母的手艺。我还记着当年伯母做的鸭子汤,总和天行说什么时候再尝一口才好!”大家都笑,若木说:“就知道你馋鸭汤喝,陆尘已经预备下了,只不知道有没有姆妈做的好吃。”
绫是在上热菜的时候走进家门的。绫显得憔悴和难看,绫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绫却装出快乐的样子。那种强装的快乐让人觉得非常难受。天行惊讶地看着绫:“这就是那个用产钳夹出来的孩子?”芬妮急忙用手肘碰他,玄溟说:“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说说也不妨事的。那时候她妈三天三夜生不下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都说是不行了,是我拉着她外公到观音庙还愿,磕了两百个响头,把额角都磕破了,观音还真的显灵了,那个比利时大夫还记得吧,已经回国了的,忽然又返回来了,亲自接生,用产钳把孩子弄出来了,这些事,不能不信的。”若木瞟了母亲一眼:“又成了你的功劳了?孩子是你磕头磕出来的?”幸好玄溟的耳朵已经聋了八成,并不曾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我后来没有还愿,观音菩萨她老人家生了气,就把我那个小外孙子收走啦……可怜那孩子还不到一岁……”一语未了,若木把自己筷子一放,扭头就回了房间。陆尘可怜巴巴地看着芬妮:“你看见了,我们这个家几十年如一日,老节目了,让谁受得了?!”芬妮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只好劝道:“谁家都是一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两人对视了一下,都把头低了,似乎同时想起来过去的事情。陆尘看着白发苍苍的芬妮想,世上的事情原是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的,年轻时候还是幼稚,总想着这辈子要是不跟芬妮结婚,就当和尚,可实际上呢,娶了谁嫁了谁不是一样过,怎么样过不是一辈子呢,想到这里,心也寒了,止不住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有块垒似的东西在郁集着,动一下,就隐隐地痛。
芬妮第一眼看到陆尘的时候几乎没认出他来。芬妮想,假如在大街上遇上,肯定会擦肩而过的。当年那么风度翩翩的陆尘成了个干瘦的老头,他那么瘦,就象是身体有什么病,而且,他好象已经不会笑了,就是笑,也象是苦笑,那种笑让人心疼。芬妮真的无法想象陆尘这些年的生活,但是她猜得出来,象他这么清高自负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社会和家庭双面的夹击把他压瘪了,所以他才这么瘦。
孟静就把芬妮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晓得的,这是若木姐的一块心病,她40岁那年本来生了一个儿子,可后来死了,是非正常死亡。”“怎么讲?”“是被人闷死的!”“什么?是谁?”“若木姐的小女儿陆羽。那丫头从小就怪得很。这么大了也不嫁人,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一天到晚拉着我那个傻丫头,作古作怪的,早晚要弄出事情来!”芬妮细细一想,越发觉得吃惊:“要死啦,怎么能把自己的亲弟弟弄死呢?”“一点都不错,是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把若木姐气了个死!她们母女到现在都不说话呢!”
芬妮天行说好说歹地把若木劝了出来,若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我在这个家,算个什么东西,谁想剌叨就剌叨一顿,她老人家都99了,嘴上还这么硬朗,早晚要把我们先妨死,然后她才病老归西呢!”芬妮听着这话不象回事,急忙岔过去了,幸好玄溟不曾听见。于是芬妮天行起身告辞,就在这时,羽回来了。
羽是最后一个回家的。羽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是接到父亲的信才回来的,父亲说,羽,2号你一定要回来,你邵阿姨和吴叔叔从香港来参加校庆,他们都是爸爸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一定要回来见一见。……羽从小就听过关于邵芬妮的陈年故事,对于父亲当年的这位老情人充满了好奇。羽回来了,仍象平时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不修边幅的样子,她一眼就看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和她想象的邵芬妮太不一样了,很难想象那张脸曾经美丽过,女人没有爱,就会失去美丽的,羽想。可是世界上真正能够遭遇爱情的,又有几人呢?
芬妮是个率真的人,不会装假的。听了羽的故事后再见到羽,脸上的表情就不那么自然,芬妮脸上僵硬恐惧的表情立即传染给了羽,羽想,她们已经说过我了,她们已经把陈年旧事告诉给她了──多少年了,每每羽这样想起的时候,就有一种自暴自弃的颓丧。把脸弄脏!把脸弄脏!羽的兴奋立即滑落成了一种对抗,她不再显出对邵芬妮的丝毫兴趣,而是把脸转过去,和箫聊天。芬妮在最初的讶异过去之后,暗想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啊,这样斯斯文文的一个女孩,怎么会干出那种凶残的事呢?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可是在那个女孩眼里,分明有一种强硬的、和她的年龄阅历完全不符的神情,是天生就有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芬妮害怕冷场,急忙说:“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二女婿也很气派,不知大女婿在哪里工作?怎么没一起回来呢?”
听了芬妮的话,大家才想起,绫有好长时间没吭气了。绫不停地吃着,似乎想用食物使自己内心安定下来。绫已经塌陷的腊黄的腮帮随着咀嚼而伸缩着,好象已经失去了弹性。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好象对于芬妮的问话半天都没反映过来。
“真的呢,王中怎么没来?是工作忙?”若木似乎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急忙给绫递话。
但是绫过去的伶俐好象都离她而去,绫看着芬妮呆呆地说:“我们离婚了。”
陆尘象是没听懂她的话:“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了!”绫忽然大声地吼叫起来,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嚎哭。
饭桌上的人都变成了腊象,僵住了。良久,韵儿尖叫的声音直冲天花板:“你们快看啊,看太姥姥怎么了?!”
玄溟歪在了那里,有一丝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碑林(11)
徐小斌
在那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是羊羊把我给救了。
多少年之后母亲还说,羊羊是我们家的福星,要是没有羊羊,我早完了。
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幼儿园老师通知所有的家长,把孩子接走。当时的那场风潮,已经风起云涌。我接回了羊羊就被羊羊看得牢牢的,哪也不准去,只有邵阿姨来的那个晚上我出去了一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与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4月,并不一样。那个4月,隐忍、悲怆、却又明亮、单纯,那时的眼泪,是单纯的眼泪,可现在,已经多了很多复杂的成份。一种制度可以把人变得虚假起来,复杂起来,使全民都戴上假面,假面戴长了,就和皮肉长在了一起。只有把心中欲望与实际做出来的事这两个焦点永不重叠的人,才会获得社会观众的鼓掌。“永恒的女儿”受到了“老母”窒息而无法盛开,在一个巨大的园圃中,只准一种东西生长,至于那些靠自己努力茁壮生长出来的花朵,却非但不被欣赏,还随时有被踏平的危险。
这是一种集体涅磐。
我悲伤地想,自己最后的骄傲已经不复存在了。过去,我还曾经是自己身体的主人,我把自己的初恋给了心爱的人,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我到底没拗过“老母”,我嫁了人,而这个人是我根本不爱的!我嫁他的唯一原因,是要摆脱自己单身母亲的尴尬处境。而以一己之身去换取“安身”的行径,不过是一种娼妓的行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交易,即使只与一人在合法的形式下进行,也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
我再也没法忘记,过门儿的那一天,我走进京郊那个小院儿,空气里软软地泄出腐败的味儿,院子里满都是粘乎乎的长丝,每根丝上都挂着四五个虫子,也有蛹,硬帮帮的有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