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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金戈对陈恭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陈恭澍却冷冷地问道:“金戈兄,每日拥美人儿而眠,是不是英雄气短了?”
徐金戈有些难堪地回答:“这倒也不是,她是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女人,恐怕在行动中会拖后腿,这是我最担心的,能不能不让她参加?”
“恐怕不能,你知道,我们的人手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说了,抗日救国是每一个中国人分内的事,男女都不例外,蒋委员长说过,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金戈兄,你是军统的老同志了,怎么能在关键时刻儿女情长呢?”
徐金戈觉得陈恭澍的话难以反驳,他一时语塞:“这……”
陈恭澍正色道:“金戈兄,恕我直言,你可有些变了,在我印象里,你是个忠于职守的冷血杀手,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这次是怎么啦,让那小娘们儿把魂儿勾走了?真拿她当老婆啦?”
徐金戈一把揪住陈恭澍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凶狠地说:“姓陈的,杨秋萍是我的老婆,你要是再用这种口气说她,我会把你脖子拧断,你记住了!”
陈恭澍面无表情:“好,我不再说了,但杨秋萍必须参加行动,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说了算。”
文三儿近来心情很舒畅,因为“同和”车行几乎变成了赌场。自打白连旗来了以后,孙二爷越来越上道儿了,他算是学会了玩,而且越玩瘾越大,几乎到了不务正业的程度,按说老板要是不务正业,那就是伙计们狂欢的节日了,没人成天老盯着你,这还不是好事儿?文三儿巴不得孙二爷见天儿去逛窑子,晚上就住在八大胡同别回来,兴许哪天玩高兴了就忘了收车份儿。
孙二爷不但学会了养鸟儿、养虫儿,还养起了金鱼,院子里一溜儿摆了八个大鱼缸,金鱼按品种分缸养殖,孙二爷不管见了谁,都得意地向对方介绍自己的金鱼,哪个是“狮子头”,哪个是“水泡眼”,哪个是“珍珠”或“红头”。由于鱼缸太多,院子里摆不下,又把车棚子占了一部分,这下收车晚的车夫没地方放车,只好把洋车用铁链锁在一起,放在院外过夜。
京东通惠河的平津上闸附近有个叫高碑店的地界儿,那里的人靠养鱼为生,不光是养金鱼,也养鲢、鲫、鲤、草等鱼类,供京城人食用、供佛或放生。孙二爷最近有点儿空就往高碑店跑,只要有新的金鱼品种,他是一定要买的,实在没得买看看也好,那些色彩斑斓的金鱼把孙二爷弄得魂不守舍。文三儿对孙二爷这些新嗜好一概加以恭维和怂恿,因为孙二爷每次去高碑店总是坐他的车。南城的南横街离京东高碑店少说有四十里,一去一回就是一整天,比起在大街上拉散座儿,这绝对是个肥差。从前孙二爷有钱却不知怎么玩,现在好不容易上道儿了,文三儿难道不该鼓励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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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高碑店的路上,文三儿的嘴就没闲着:“二爷,前两天我在西四牌楼碰见几个‘吉祥’车行的伙计,他们一见面就打听您。”
孙二爷一听就竖起了耳朵:“是吗,打听我什么?”
“说你们老板孙二爷最近得了个绰号你听说了吗?叫‘金鱼孙’啊,虽说出道儿是晚了点儿,可一玩起来就收不住了,一下子就四九城闻名啊。我说这事儿传得真快,怎么连你们都知道了?他们说敢情,四九城谁不知道?你们孙二爷是个大玩家,玩什么像什么,别看不是老北京,真玩起来比大宅门里的公子哥儿不差。”
孙二爷听得浑身舒坦,但嘴上还得谦虚几句:“不行,不行,二爷我还差得远,也就是刚入道儿吧。”
“二爷,您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您别小瞧了一个玩字,这里面学问大啦,不懂的那是瞎玩,玩一辈子也玩不出名堂来,不是有句话叫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吗?这话没错,就说我吧,也喜欢养鸟儿,可喜欢管什么用,您得有那本事不是?不瞒您说,前几年我还真养了只鸟儿……”
“嗬,你也养过鸟儿?没听你提过呀,你养了只什么鸟儿?”
“嗨,说出来都臊得慌,百灵画眉那是名贵鸟儿,我连想也不敢想,我养了只‘老西子’,还买不起鸟儿笼子,只能弄根儿木棍儿让它站着,为了驯它叼东西我可是没少费劲,可这东西除了会嗑瓜子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我不在家,这‘老西子’没站稳,从棍儿上掉下去,那根拴脚绳儿就这么吊着它,‘老西子’扑腾半天也没翻上来,就这么吊死了。”
孙二爷放声大笑:“文三儿啊文三儿,连他妈的‘老西子’都养不活,也敢叫养鸟儿?那不是你玩的东西,你小子,也就是个拉车的货。”
“那是,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奔头儿了,到哪儿也是拉车的货,不像二爷您,玩什么都能玩出彩来,就说养金鱼吧,您才玩了几天?得嘞,绰号都有了,‘金鱼孙’啊,这是闹着玩的吗?二爷啊,我文三儿算是遇见真人啦,您没看出来?同和车行几十号人,还就是我跟二爷亲近,得,什么也甭说了,二爷以后有用得着我文三儿的地方,您只管言语,您记着,我文三儿死都是同和车行的鬼。”
“嗯,好好干吧文三儿,二爷我不会亏待你。”
文三儿心里暗暗好笑,去你妈的,老不死的东西,说你咳嗽你就喘上了,什么他妈的“金鱼孙”?是养金鱼的孙子。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瞟了孙二爷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哼起了小曲儿:
姓孙的回家问爹娘,为什么不姓李张王,站在人前矮两辈儿,姓儿也比姓孙强。
……
正靠在车座儿上闭目养神的孙二爷突然睁开眼睛:“文三儿,你他妈哼哼什么哪?”
文三儿吓了一跳:“二爷,我哼戏文呢,《东皇庄》,说得是拿康小八的事儿,您听过吗?”
“别他妈瞎哼哼,跟草驴叫槽似的,二爷我要眯瞪一会儿……”
徐金戈和杨秋萍浑身赤裸着相拥在床上,杨秋萍用手轻轻抚摸着徐金戈的胸膛小声问:“金戈,你有心事,告诉我好吗?”
“没事。”
“你有,告诉我。”杨秋萍固执地要求。
“我在想明天的行动,还不知谁能活下来。”徐金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杨秋萍轻声说:“我们都宣过誓,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能不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只有凭天意了。”
“秋萍,你怕吗?”
“我说过,我不怕死,但怕被俘,所以一旦有被俘的可能,我唯有一死。”
徐金戈猛地坐起来:“秋萍,我想好了,明天你不要去,马上给我离开北平,到后方去,听说北大、清华、南开的学生们已经撤离长沙迁往昆明,国府决定成立西南联合大学,秋萍,你去云南找他们,继续完成学业,这里的事由我负责。”
杨秋萍摇摇头:“不,我绝不走,这是临阵脱逃,是要受纪律制裁的,再说,我也不想做胆小鬼。”
徐金戈吼道:“可你是个女人,打打杀杀不该是你干的事,中国的男人还没有死绝呢,你给我走,有什么事我顶着就是。”
杨秋萍抱住徐金戈温柔地吻了一下:“金戈,你猜我昨天遇见谁了?罗梦云,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和我募捐的那个姑娘。”
徐金戈呼出一口粗气,点点头:“记得,那姑娘好像比你脾气好,说话柔柔的。”
“日本人进城后,我和燕大的同学们就失去了联系,昨天我在珠市口遇见罗梦云,我和她聊了一会儿,我问她现在在做什么,罗梦云说,秋萍,我不问你在做什么,你也不要问我,总之,咱们都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就行。金戈,我估计罗梦云肯定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至于是哪方面的人,我就猜不出来了。她和我聊了只有几分钟就匆匆离去,回到家以后我想了很多。金戈,你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吗?”
“大概是些很有诗意的想法,把抗日救国想象得比较浪漫,是不是?”徐金戈不无讽刺地说。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燕大的女同学有几个不浪漫?罗梦云比我还浪漫,可我们现在都了解了战争的残酷,昨天罗梦云和我谈话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我们谈到燕大的师生们,谈到校长司徒雷登先生,罗梦云认为校长在北平沦陷后仍然决定将燕大留在北平,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反驳她说,燕大的最高理想是为中国人民服务,而不是单纯为某个政治势力或某个政府服务。司徒雷登校长说过,‘在人类生活中有许多基本的关系,政治关系只是其中的一种。当年耶稣并没有设法逃出古罗马人的统治,而是在压迫中继续他的事业和使命。’我认为燕大必须在沦陷区坚持下来,为沦陷区的人民提供受教育的机会。”
徐金戈听得入神,他发现这些女大学生毕竟是些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她们争论的问题自己以前根本没有想过。
“哦,罗梦云怎么说呢?”
“她认为燕大留在北平的唯一理由应该是反抗日军的占领,她告诉我,北平的很多地下抵抗组织里都活跃着燕大师生,有些人还成了反抗组织的领导人,罗梦云还劝我参加一些抗日工作,她说,我们虽然不能拿起枪和侵略者进行直接的战斗,但是我们用自己的知识去宣传抗日,号召人们反抗日本占领军。我没有吭声,心里想,谁说女人不能拿起枪参加战斗?我的提包里就放着上了膛的手枪,燕大的女同学里有几个像我这样直接参加战斗的?金戈,我说这些你明白吗?北平在战斗,我的同学们都在战斗,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退出战斗呢?”杨秋萍抚摸着徐金戈喃喃细语。
徐金戈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女学生啊,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其实在这种刺杀行动中,女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闹不好还要添乱,干这种活儿需要的是亡命徒,是我和陈恭澍这样的人,秋萍,你听我的,明天就别去了。”
“金戈,你告诉我心里话,为什么不愿意我参加明天的行动?是真觉得女人会给你添乱,还是你心疼我,不愿让我冒险?”
“我……是心疼你……”徐金戈很困难地承认。
“你爱我吗?”
“我爱你!”徐金戈感到脸在发烧,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自己都觉得别扭。
杨秋萍的嘴唇热烈地迎了上来,把徐金戈要说的话堵了回去,在狂热的亲吻中,徐金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沉下水去,一种窒息的感觉……
杨秋萍狂吻着徐金戈语无伦次地说:“金戈兄,我要你,我要你,请再爱我一次,我把一切都给你,你来呀……”
陈恭澍坐在豆汁摊上喝豆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煤渣胡同东口,这一带视野较为开阔,他看见徐金戈站在煤渣胡同东口外的一家裱糊店门口,假装观赏字画,他手下的两个人慢慢地向东口走去。徐金戈今天穿着一件红狐皮吊的袍子,乌绒高腰棉靴头,外面再披一件厚大氅,大氅上镶的是水獭皮领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海龙皮帽,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大掌柜。
第二小组的毛万里和杨秋萍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金鱼胡同。按计划,毛万里、杨秋萍将从煤渣胡同西口向东口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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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过后,太阳被云层遮住,天色暗淡了下来。朔风渐起,卷起漫天尘沙。
站在裱糊店门前的徐金戈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弥漫在四周。下午一时五十七分,两辆黑色“别克”轿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徐金戈稳稳地转过身子仔细辨认,只见司机和一个卫士坐在前座,后座却有两个人,徐金戈认出了王克敏,他已经无数次看过王克敏的照片,绝不会认错,而王克敏身边的人既不像卫士也不像秘书,此人是谁?徐金戈来不及细想,两辆轿车已驶到煤渣胡同东口,并开始减速慢行。
坐在豆汁摊上的陈恭澍放下手中的汤匙,猛地站了起来,徐金戈知道陈恭澍已经下了“预备令”。转眼间,第一部轿车转弯驶入了煤渣胡同东口,第二部车正待打转方向盘驶入胡同,陈恭澍迅速把一顶黑缎小帽戴在头上,这是事先约定的射击命令。
徐金戈掀开皮袍抽出两支驳壳枪,双手举枪扣动了扳机,枪声爆豆般地响起,子弹像泼水一样打进轿车的风挡玻璃……与此同时,其他杀手们也开始了连发射击。刹那间枪声大作,密集的弹雨狂风般卷向目标,两个行动组都按事先的计划各自进攻自己的目标,而周围的老百姓则吓得四处逃窜,一时间秩序大乱。
按照计划,徐金戈和杨秋萍不属于一个行动组,徐金戈一组人负责主攻,毛万里、杨秋萍一组负责掩护,主攻组的三人每人持两支二十发弹匣的驳壳枪连发扫射,打空弹匣后即可撤离,后面的事由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