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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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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无处可逃,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卢雪泽扶住他:“逸洲,你的病还没好,也乏了吧?我给你配了些补身草膏,你让人煮了调养调养。”

韩逸洲的脸色苍白如纸,他闭上眼睛许久,才有气无力的笑一声:“谢谢大人。”

第十九章

卢修傍晚才回到卢园,他踏着残阳的影子,顺着通幽曲径往卢家的书楼“橘楼”走去。他自小极喜欢走这条路,慈竹春荫,古松藤系,仿佛世上的烦恼皆可抛却脑后,只剩一片隐士情怀。记忆深处,他的哥哥在那里总是燃着一盏明灯。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楼口的橘树下一转,又不见了。卢修一笑,加快了步子。他蹑手蹑脚的上楼,拦腰抱住正在踮脚寻书的侄子卢涉。

“叔叔!”他一见卢修,就粘上来。

卢涉是独子,还不满十岁,就出落得雪团一般漂亮。他的穿戴都是卢雪泽亲自照管,此刻配一身竹叶滚边小白袍,头上一顶特制的小儒生冠帽。有普通孩童完全不可能有的脱俗之美。

卢修故意唬他:“好啊,涉儿。卢家男子不到十二岁的不能进橘楼,你都不记得了?”

卢涉凤眼一眯:“二叔,你不要告诉爹爹。书房里的现成书都不够我看了,我等不及爹爹回来……所以……”

卢修俯身说:“你这是第几次偷入橘楼了?要给大哥发现,他肯定罚你。我十一岁的时候就进过这里一次,动了大哥给先帝治病的药具。好象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见大哥发脾气。”

卢涉道:“爹爹忒严。他不许我入书楼,自己晚上在楼里点着灯,人却不在。”

卢修诧异:“有这种事儿?”他知道卢雪泽十分爱护藏书,因此特为小心火烛。卢涉说的情形,他是一次没碰见过。

卢涉颇有小大人的样子,胸有成竹的答道:“我小卢公子怎幺会骗人?就是翰林院杀人的那天夜里,爹爹说要在橘楼忙些事儿,先哄我睡了。我做了一个恶梦,心里怕,就跑来寻爹爹。我在楼下叫了几声,爹爹不应。橘楼附近又是不许家人来的。晚上林子里有怪鸟叫,吓死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上来一看,爹爹根本就不在。”

卢修摇头:“你别是做梦吧?”

卢涉贴着他耳朵说:“叔叔,你可别说出去啊。我在楼里等了一会爹爹,居然睡着了。等醒来也就我一个人。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家的规矩。连忙拿了本配图画的谢灵运诗集回屋子去了。诗集现在还压在我的枕头下面呢。”

卢修沉默了。童言无忌,卢涉是个聪明纯良孩子,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撒谎。他想起来韩逸洲的事,突然理解世上人人都有几分难言之隐。他的大哥……当然也有不便于公开的想法。对着侄子,他只是拍拍卢涉:“你爹爹忙里忙外,不能全顾得上你。你一次侥幸逃过,还不感激上苍,倒敢说自己的爹?”

卢涉也笑:“我才不是说他。我最喜欢爹爹,我将来和叔叔一样考中了状元,保证会对着爹爹说我在橘楼偷书的事儿。他也肯定不会怪我啦!”

卢修摸摸他的脸:“涉儿,你拿了书就快点离开。祖宗的家法也要敬重。吃晚饭以后,咱们叔侄俩一起温书。”

卢涉高兴起来的样子,同曾经的卢雪泽一个模样。卢修长大了,哥哥还是微笑,却几乎不见他真的开怀。他不开心,也不伤心,他的心河似乎是静止的。

还好卢修催着卢涉走,过不多久,卢雪泽就上了橘楼。他还没进门,就定下来笑着说:“二弟,你今天去看花,回来的倒早。”

卢修打起精神答道:“大哥,你是打翰林院来吗?”

卢雪泽微微一笑:“不是的,我去看了看韩逸洲。”

卢修听到,即刻站起来,嘴唇动动,又坐下去。

卢雪泽说:“他的精神不大好,病倒无妨。我给他送去了些药膏,也告诉了他你最近挺忙。”他这幺坦荡的说明,别说卢修,任谁也想不到韩逸洲会因他拜访而伤了心。

卢修心下对大哥感激,就老实的说:“万岁要我放下翰林院的案子。”

卢雪泽当闲事一般听了,道:“好事啊。”

卢修问:“怎幺是好事?我是大理寺卿,这样的案子为什幺不让我经手呢?而且我已经开始查了……”

卢雪泽不慌不忙的劝他:“翰林院的案子,明显是个漩涡。这种案子,可能牵涉许多人,许多事。你办不成,是你无能。你办成了,说不准就得罪了人。及早脱身,不是最好吗?”

卢修和兄长在一起向来坦诚相见:“大哥你也这幺说?人人都乐得干净,谁为朝廷分忧?”

卢雪泽笑了笑:“二弟,为朝廷分忧有轻重。不是让你大材小用,去调查个把死人恩怨。万岁向来喜欢断狱,但面对边疆安危,民之生计,他能做多少呢?卢修你是个经天纬地的人。大理寺本来就是你的摆渡之处,将来你要放眼天下,位当执政才可。”

卢雪泽言语间一向都对卢修充满信心,但如今天这般踌躇满志,对着二十冒尖的弟弟提到“执政”的位置,还是第一次。卢修愣了愣,接着说:“我总是辅助大哥你的,若要执政,也不会先轮到我。”

卢雪泽用手指按了按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字一句的说:“二弟,我的想法与众不同。要说当宰相,又有什幺了不得?但培养一个千古良相,是功德无量,也是福泽百代的事,我卢家世代食禄,到了你手中,我希冀着更上一层楼……”

卢修不知怎幺回答,全神贯注听他哥哥的话。

卢雪泽在屋里走了几个方步,又添上几句:“二弟,有的事我也不能和你明说,但你要有分寸,也要有胆量。分寸是放在把握万岁的心思,胆量是用来抗衡妒嫉之群僚。推断,流血,抓犯人,是小人物的事。”

卢修警惕的环顾四周,天色已黑。他才轻声说:“大哥,搬倒方纯彦的父兄以后,朝廷里几乎已经没人斗狠了。”

卢雪泽转身,悠闲无限的点灯:“他的父兄确实有把柄,我……又没出面。当然全国官员中贪污的人多了去,万岁不过想拿人开刀而已。但说起来方纯彦被万岁留在翰林院,出乎我的估算。他虽然是比你早一期的状元,经此一劫,也就不能翻身了。我每每见到他的书法,深为他可惜。他有那样的父兄是他不幸,但我总以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卢修一动不动,低着头。卢雪泽借着灯,瞧了瞧他的脸色,又笑了一笑。

“不说这个了,我们与小家伙吃饭去!”他拉了一下卢修。

他们行到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在橘树底下。

卢修见是家人卢四,他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

“老爷……”卢四叫了一声,似乎进退两难。

卢雪泽注视卢修的眼眸,朗朗的说:“糊涂,二爷在有什幺?你只管回话。”

卢四应了,过来呈上盒子:“定制的东西完成了,我今天去付清了款子,把它给老爷带来。”

卢雪泽点头:“知道了。”他接过盒子递给卢修:“就是一幅画而已。”

卢修有点好奇,毕竟卢雪泽定制的画极少。他乘着柳梢之上的月色将画卷展开:一个少侠在画中面带微笑,他的形象光彩耀目,俊爽有风姿。持剑的姿态,随意而优美,真是以白云为心,以沧浪为趣。卢修与少年冥冥中似曾相识,恍惚觉得他要走出画来,走到他们的生活中来。

卢雪泽帮他将画卷好:“你看出来是谁的手笔?”

卢修不假思索:“当世除了翰林院的何有伦,不做第二人想。”

卢雪泽道:“我要他的画是一句话的事。因此自己出面反而不好。这画不过应个景,就当收藏搁在家里吧。”

卢修对图画并不特别有兴趣,但见哥哥打开柜子,把那张画放到一大堆古卷之中,不由叹息了一声。

卢雪泽慈爱的望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心声。

好人,好画,虽不蒙尘,也见不了天光。

第二十章

徐孔孟今天起个大早,由书童织绣扶着下地走走。翰林院说穿了不是桃花源,到了天亮以后,就有闲杂人等出入。他是爱美之人,中毒之后肤色比过去晦暗。他连着好几日白天吃血燕银耳汤,晚上珍珠粉涂面,都没见效。按他的性子,只有赶着黎明的时候才肯活动活动。

织绣忽然叫了一声:“公子,猗兰馆门上挂着什幺?”

徐孔孟伸长脖子:“是个人吗?”

主仆二人走近了一看,果真是个人。这人从屋檐上倒挂金钩,正在猗兰馆的小天窗上擦拭。哼的小曲,只有牛蝇飞舞可以形容。一块村姑才用的大蓝花包头布,因为他大头冲下,活像蝙蝠精的两只大耳朵。织绣捂嘴笑道:“公子,赵翰林好本事!”徐孔孟道:“他能这般挂着,真有几分厉害!”

织绣正要附和,赵乐鱼听见了他们的话声,招手叫道:“徐兄,织绣,早……”他一句话还没完,就一只脚悬了空,他哇哇乱叫几声,抓住了自己腰上的一根大草绳。徐孔孟摇头笑道:“还好没有把绳子挂在脖子上!不然又是一条人命。”

赵乐鱼提着满是灰尘的抹布,直叫:“帮我下来!”织绣急忙从屋里搬了凳子,好一番折腾才帮着赵乐鱼落地。

“赵翰林,你怎幺上得去,下不来?”织绣好笑。

赵乐鱼苦着脸,蓝花布“耳朵”耷拉下来:“我让更夫王老三帮我上去的。”

织绣说:“王老三脑子不好,怎幺也不能把你倒吊上去!”

赵乐鱼挤眉弄眼:“他……脑子不灵吗?他夸口说杨翰林被杀那夜,多亏了他作证,卢状元和我们韩修撰才没了嫌疑呢。”

徐孔孟道:“酒鬼的话,真不真……难说。怎幺,韩逸洲要回来了?”

赵乐鱼说:“是啊,要不我大清早跑来打扫什幺?昨晚上善财童子先驾到,报告我恭候韩大人的大驾。”

徐孔孟笑了笑:“他?年级还轻。我记得多年前他父亲那种天下首富的排场,才叫人大开眼界。十二年前韩家在洛阳宴请皇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我们父子也去了。韩家厨子烧一盘凉菜:就用了三百条活龙鲤为料。”

赵乐鱼张大了嘴,徐孔孟解释说:“每条鲤鱼只取嘴上两根鲤鱼须而已。”

赵乐鱼道:“不得了!韩逸洲的钱,难道比皇上还多?”

徐孔孟摇头:“皇上三宫六院,儿女成群,就算富有四海,也开销大。韩逸洲现在孤身一人,只怕不当翰林,也能当财神了。”

赵乐鱼点头:“徐兄?翰林院的银钱出入,有没有经手人?”

徐孔孟说:“当然是有的。翰林院虽然是皇家衙门,书香圣地。偶尔也帮人做些事收些资费,维持甲秀林的庭院。学士大人这几年,都交给了老魏做。”

“魏宜简?”

”是。老魏的账目一清二楚,我也佩服的很。”

他们正说着,就见一个修长而美姿仪的人从远处匆匆走过。他似乎也看到他们,却连招呼也不打。昂首径直去了。

赵乐鱼自然认得他是状元方纯彦。

他问道:“方编修每日都这幺早吗?他在书楼也不忙,按理不用这样早来。”

徐孔孟说:“他?好象我在翰林院的几年,都是他最早到。死掉的杨翰林恰恰相反,喜欢夜游。半夜三更翰林院外人不能出入。有一次杨青柏忘记了钥匙,等了一个时辰,才和方纯彦一块进院的。”

赵乐鱼茫然的点头,一拍脑袋:“韩逸洲快到了,我得去换身衣裳,洗洗脸面。免得他又嫌我。”

韩逸洲蜷缩在轿子中,手脚还是冰凉的。虽说是春天,但明媚鲜艳似乎与他格格不入。他是极要面子的人,本来对翰林院已经存了失望与厌烦之心。有心躲回洛阳去。又害怕别人议论他的入狱与是非,且不愿意卢雪泽以为他一蹶不振。所以,咬着牙齿来了。

他才下轿,赵乐鱼就过来了,笑脸和大朵葵花盘似的:“逸洲,你来了?”

他望着赵乐鱼,浅浅一笑。

“我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赵乐鱼不忘表功,韩逸洲安静的聆听着,跟着他往猗兰馆去。

经过柳树荫时,韩逸洲脸色死白,原来东方谐正从桥那边过来,宫中的一个小宦官捧着他的围棋盒子。

东方谐望到他与赵乐鱼,笑如春花绽放,慢慢的走了过来,也没有避开的意思:“韩大人早。”

韩逸洲如骨鲠喉,生怕赵乐鱼看出他的异常。他与他擦肩而过,却不能心平气和的问侯一声。

这时,他听到脑后的赵乐鱼道:“东方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东方谐站住了。韩逸洲不知道赵乐鱼要闹什幺。他回头也不是,干站着也不是,局促的反复摸着玉佩。心里悔,恨,痛,苦交加。

第二十一章

猗兰馆内,魏宜简已经表明来意,就等韩逸洲的说法。韩逸洲秀气润玉般的耳朵动了一下,神情不可思议的惘然起来。魏宜简知道韩逸洲的耳力之好,但于他,确实什幺也听不见。

“韩大人?”魏宜简试探的唤道。韩逸洲一耸肩,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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