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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纯彦的鼻尖动了一动,抬起头,脸庞正如他的字体一样令人击节赞叹。可惜,毫无血色:“我在家见了翰林院的冲天火光,因此想来看一看。”
白诚问:“韩大人与赵编修没有大碍吗?我还要给宫内准信儿。”
方纯彦说:“韩修撰受了惊吓,只不过眩晕而已。醒来就没有大碍了。至于赵翰林,不是给万岁派来的高手接去了?白侍卫问我做甚?他的手,很快就可以复原,当然手上会留疤痕。”
白诚脸色不变,说:“嗯。我是例行公事,就算我眼前发生的事,我也要确认才好。我们跑腿的,凡事就求稳妥二字。编修请勿见怪。”
白诚是周嘉的亲信,就连卢雪泽也给他面子,但方纯彦此刻连半句答话都没有。
白诚习武,眼力颇好,方纯彦的字里行间有许多他不太懂得的记号,虽然没有借助火烛,他的书写仍然整齐而优美。
“这是什幺?编修现在就要写下?”白诚试探的问,并不指望方纯彦回答。
方纯彦轻轻的说:“韩逸洲主持编撰的曲谱恐怕早就烧毁了,我这几日参与,也记下些,现在及时写下来,也算对得起我自己。”
白诚听了,搓了搓指甲关节:“佩服。状元宫稳如姜太公,这种心急火燎的时候,还可以挂念作学问的事。”
方纯彦薄而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半点笑容:“心急火燎,也改不了命。我只是尽我的人事而已。”
白诚干笑一声,走进里屋去看韩逸洲,方纯彦忽然停下笔,也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屋上的影子一闪,冷静晨已经抱着赵乐鱼入了对面的紫竹小筑。
他把赵乐鱼放在床上,才解开他的穴道。
赵乐鱼眨巴眼睛道:“我的手受伤,脚好端端的。你为什幺非要点我的穴,抱我回来?”
冷静晨摘下乌木面具,灵巧嫣然:“我愿意。”
赵乐鱼摇头:“你真是孩子脾气,还在卢家丢的石榴籽上雕着娃娃脸呢。”
冷静晨面具下光洁面颊,闪烁着骄傲的青春,带着太阳爱抚的红润。他四周翻看,发现赵乐鱼的锅子:“我好几天没有吃饱餐了,你什幺时候烧鸡汤给我喝呢?”
赵乐鱼玩笑道:“你的救命之恩,我每天给你煮汤也是应该。”
“救命之恩?这话可见外。”冷静晨笑了笑:“我要离开了,过几日再见。你要当心,猫也只有九条命,何况你是只老鼠。”
赵乐鱼点头。
冷静晨忽然想起什幺,把一个翡翠盒子塞入他手:“这是给你的寿礼。”
赵乐鱼打开,一朵墨色的雪莲花清艳无比。
冷静晨道:“我为了它,花了一夜,才爬到昆仑山的悬崖壁上摘的。”
赵乐鱼皱皱鼻子:“你这疯子……我又不爱花啊草啊,你费那幺大劲儿?”
冷静晨秀目里似乎住着春天,温暖一片:“嘿,我知道。是我喜欢这朵花,就想让你和我一起看到它。从现在起,它就是马上枯萎,也值得了。”
赵乐鱼还没有回神,冷静晨一晃就不见了。
他闭上眼睛,墨色的雪莲香气奇异,他爬起来,在屋子里朝外眺望。马上就发现了对面的禁军,韩逸洲是否在那里呢?
韩逸洲没有醒,白诚和方纯彦在他的床边侯了好久,彼此也不说话。他们两人说是等着韩逸洲醒,眼神没有一个盯着韩逸洲的。
屋内只有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
白诚心里乱纷纷的,他知道皇帝除了这里,还有一个摊子要处理。因为牵涉到东方谐,甚至可能有卢雪泽,不知如何收场。
忽然,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白诚一看,正是自己的一个亲信。
“白大哥!不好了……我们……我们……”那小子咽了口唾沫。
白诚和那禁军大眼瞪小眼,连方纯彦也为之侧目。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们刚才清理瓦砾,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尸体上,……有翰林才有的金牌。”
白诚慌忙朝外走,方纯彦也不由跟了他出去。
他走了几步,回头朝床上的韩逸洲看了一眼。
第一丝早晨的阳光射入屋内,恰好照亮了韩逸洲清丽如白玉观音的脸。
不知什幺时候,昏睡大半夜的韩逸洲已经张开了眼睛,似笑非笑。
第四十章
所谓红粉骷髅。无论怎样的清华人物,去了皮肉都是丑陋的。众人看着白诚仔细的审视尸体,四周焦臭的味道引人反胃。有个少年禁军忍不住捂着鼻子,被白诚打了一记手。
“没出息,活像个娘们儿。”白诚约摸憋火,狠狠地骂道。
他对着远处的方纯彦招手:“方状元,请你过来。”
方纯彦缓缓的走了过去,尸体焦黑,面部都烧得模糊,宽大的牙床暴露在早晨的阳光下。他手心有点出汗,愣了一愣。
“是他幺?”白诚的目光炯炯,审视方纯彦的脸面。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方纯彦刚才救人一板一眼,可见了尸首能寒成那样?!
方纯彦稳定心绪,道:“我觉得是。身量和牙齿都像。这身上的腰带扣子也是。”
旁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见白诚脱下一件外衫罩住尸首,朗声道:“你们把尸体运到刑部,把三位老仵作都请来。此外,去翰林院编修魏宜简的家中,请他夫人无论如何坚持到刑部来一回。”
白诚又对方纯彦说:“你有没有金牌?每个翰林的金牌有不同吗?”
方纯彦点头:“我有,但我没有见过别人的。……”他瞟了一眼衣服下的尸体:“魏宜简怎幺在这里?为什幺烧死了?”
白诚第一次见他好奇,上下扫了他几眼,摊开手:“我是神仙才能明白。方大人好好顶着翰林院的差事吧。现下你们这儿,还顶用的没有几个了。”
方纯彦脸色微变:“卢学士……东方大人……不来吗?”
白诚没有回答,黑着脸苦笑。
过去的一夜,对东方谐真是惊心动魄。他并不知道翰林院中的大火,也没有经历皮肉之伤。但天明之时,当他面对着卢雪泽,他有一种虚脱之感。
虽然被禁军团团围住,但是没有人敢于惊动卢雪泽。开始,卢学士只是说了一句话:“若任何一人碰到我,那幺……万岁是见不到活口的。”
而后,大家都注视着这位文质彬彬的学士将闪着寒光的刀片插进一个鲜血淋淋的人的腹部,在带着脉搏跳动的躯体里面游走。在何有伦一声呻吟之后,卢雪泽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袖,将布片横贯入何有伦的口中。对东方谐说:“你勒住两端,别让他咬伤舌头。”
东方谐照着做,他的脑子里怪纷纷的念头,他想:既然何有伦命都不保,还想着他的舌头做什幺?可是他绝对不能问。他注视着卢雪泽在四周火炬下,优雅而俊秀的脸庞,他镇定如千年深潭的眼睛,他从何有伦的身体里抽离,沾满鲜血的修长手指。东方谐忘记了一切,他甚至幻觉自己回到多年前,还是那个初入翰林院的外乡少年。只有卢雪泽的声音,才可以让在繁华的京都里面茫然的他平静。
黎明时分,卢雪泽依然庞若无人,只是专心的缝合,他从发髻后抽出了银针,又从内衣里面抽出了丝线。他的动作,轻柔的仿佛绣花的女郎,又如抚琴的隐士。但东方谐看得分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淡然,傲然的笑容。
卢雪泽的衣服湿透,汉白玉似的额头上汗珠晶莹。众人已经目瞪口呆,他们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抓人的,并不是来观摩神医救治别人的。
太阳出来的时候,卢雪泽停止了。他好象松了口气。温和的环顾四周,似乎在感谢缄默的军士们。他把何有伦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掏出一方手绢。先帮何有伦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再将自己手上的血抹去。
他忽然拍了拍东方谐的手:“好了。小谐。他不会死。”他的声音温柔的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可以心弦一动。东方咬着嘴唇,才没有过去拥住他。
东方谐什幺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卢雪泽把何有伦放平,才站起来,对着为首的禁军头目点头:“谢谢众位。请你们把此人运送到宫内太医院。我跟着你们走。”
禁军头目不禁抱拳:“卢学士,恐怕其中有些误会,您到了大内,万岁爷自然明断。”
卢雪泽微微一笑,表示十分理解他的处境。
“请。”禁军头目指给他看一辆马车。祖宗立下的规矩:文官七品以上除非确定罪刑,不然,都不能在囚车内抛头露面。虽然昨夜不确定哪个翰林进入埋伏,但是还是预备下了两辆马车。
卢雪泽柔和的说:“一辆留给受伤的何编修,我暂且与东方大人坐一辆,可否?”
旁人是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的,因为东方谐跟着卢雪泽上了一辆马车,他们刚一关上车门,就可以感觉四周被马匹围得密不透风。
东方谐突然抱住卢雪泽的脖子。热切的像个孩子。
卢雪泽沉默着拍了拍他。然后垂下手臂,一动不动。
东方谐意识到什幺,才放开。卢雪泽闭目养神,半晌才拉过东方谐的手握着。东方谐的手被一宿的山风吹得冰凉,卢雪泽的手却依然温热有力。
“小谐,你不必担心。”他说。
东方谐海棠花色的嘴唇不悦的抿了一下:“我没有担心。你……没什幺事就好。”
卢雪泽目不转睛的注视他片刻,道:“我不会有事。”
他把东方的手在手心里面合紧,轻声道:“你一旦入狱,我不会再来看你。但你要相信,有我在,你必定无事。”
东方谐似乎还有点痴痴呆呆,缺乏平时的伶俐劲儿。反而因此显得丽而不艳,华而不繁。他好半天才回神:“嘉?我入狱?我昨夜和你一样是被人骗来得。”
卢雪泽皱眉:“是啊,我不过说说。你也累了……”
东方谐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入了怎样一个圈套,人要死不过死了。但是,死的不明不白,真正冤枉。我还有些担心逸洲,那人……不打算放了他吗?”
卢雪泽悠然说:“想也无用,不如你现在在我身边瞌睡一回。我看韩逸洲要死了,这盘棋倒不好玩。你睡,来……靠我身上。你才进翰林院那会子,最喜欢瞌睡。”
东方谐也不推辞,舒服的靠在他身上,虽然二人狼狈,身上还沾满血腥之气,东方谐却能够体会到某种可望不可即的幸福。
他本来想告诉卢雪泽一句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车子行进到宫门附近,居然有一个黄门郎出来宣旨。
卢雪泽推醒东方谐,众人也连忙下马。
“万岁有旨:翰林院学士卢雪泽,回府修养,着御林军善加照管。翰林院修撰东方谐,即刻着刑部严加审问。”
东方谐听了,也不惊讶,朝天一笑。他没有去看卢雪泽,他害怕卢雪泽流露出不忍。
卢雪泽也不吃惊,对宣旨的黄门郎说:“很好,谢万岁。我这就回府。”
他对着远处的宫墙正门,仰头微微一笑。神态却冷漠至极。
他和东方谐擦肩而过。对御林军的马车摇摇手,只顾往前走。
一队御林军跟随着他。
他迎着日光,步履异常的慢。终于,
他把宫殿,东方谐,和所有的人抛却在身后。
第四十一章
赵乐鱼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冷静晨一走,他就东游西窜,翰林院中烧死了魏宜简的事情自然也尽落他的眼底。
白诚交待了些事情就直接进宫去了,也没有来得及看一看受伤的小舅子。赵乐鱼躲在暗处,看着状元方纯彦一步步的向甲秀林走去。
甲秀林内,静谧的吓人。微风吹过,竹叶沙沙而歌。方纯彦反复徘徊许久,径直往书楼而去。赵乐鱼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跟下去,反而回到了紫竹小筑。
昨夜的所有,在他的脑海中一再重复。赵乐鱼用自己没有受伤的一只手敲着脑袋,喃喃道:“没什幺,没什幺。”但最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什幺放不下来。他想起在熊熊烈焰中亲吻韩逸洲的眼皮,韩逸洲脸上宁静的近乎幸福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样的韩逸洲,也没有发现那样的自己。
他十八岁了,记忆里面:只有小时候与冷静晨一起偷喝茅台酒的时候,看着小伙伴玫瑰花瓣似娇嫩的脸颊高兴,错把他当成小姑娘,借着酒疯亲了他一次。那时候冷静晨才八九岁,武功没那幺高,名头也没那幺响。他梳着双鬟,眼睛乌溜溜的,未语先笑,像个小女孩。没人怕他,只有觉得他可爱的。但现在,就是给赵乐鱼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亲武林中的“冷公子”一回。况且冷静晨长大了,根本不像姑娘,赵乐鱼与他的触摸,都属于兄弟之间无意识的。就像他在江南的时候,与衙门中的捕快们下河洗澡,你掐我一下,我打你一记,最平常不过。
冷静晨,尚是赵乐鱼所熟悉的人。可韩逸洲,根本和赵乐鱼南辕北辙,要没有翰林院的命案,他们俩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他怎幺就会去亲一个男人?而且他在当时狂热的眩晕下:清楚地意识到对方和他一样,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