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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女子面色微红:“不是不想填,是不认识那么多字。”
心理师贺顿就算见多识广,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长发披肩,身穿合体的黛青色职业装,领旁还扣着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针。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标准的白领丽人相,居然是个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谁说文盲就不能来看心理师呢?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贺顿说:“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请随我来,咱们正式开始。”
女子身影未动,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随着贺顿往心理室走。贺顿和气地对他说:“小弟弟,请你在外面稍微等一会儿,我和她谈完了,你们再会合。”
小男孩奇怪地扬起头:“为什么你要和她谈完了,才理我呢?”他穿着雪白的运动裤,雪白的羊绒衫,脸蛋也是奶酪一样的瓷白色,好像一个雪娃娃。
“因为我们这是工作啊。”贺顿耐心解释。
“为什么和我谈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为然。
“因为……”贺顿一时语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开始时,就在无干人员处分神,递眼神给年轻女子,示意她赶快跟上,以结束这无谓的耽搁。
女子对雪娃娃说:“阿团,你不要乱说。”
阿团撒娇:“谁乱说了?是她不让我进去嘛!”
贺顿等待着,她至今也没搞清女子和孩子的关系。说是母子年龄不符,说是姐弟面貌不像。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毕竟年轻女子的问题不会因这小孩子而引发,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赶快进去,我开始计时了。”文果指了一下墙上的挂钟。
雪娃娃大摇大摆跟着贺顿走进了心理室。贺顿很奇怪,说:“你怎么进来了?”
阿团说:“本来就应该我进来!”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叽里咕噜地巡视心理室的陈设,然后很有礼貌地问贺顿:“心理师,我坐哪儿合适?”
贺顿回了一句:“你先随便坐。”转身出了心理室的门,问文果:“到底是谁咨询?”
文果说:“就是他啊,阿团。”
贺顿说:“谁让他来的?”
年轻女子赶紧站起身来说:“没有谁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贺顿说:“那你是他的什么人?”
年轻女子说:“阿团是我们老板的独生儿子,我是老板的秘书。阿团要来看心理师,老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是陪同阿团的……”
原来是这样。
贺顿重新进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团已经舒适地坐在了淡蓝色的沙发之上,因为腿短,脚跟够不到地面,悠闲地垂在沙发的边缘。袜子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两根奶油冰棍。
贺顿哭笑不得。
“我怎么称呼你呢?”贺顿按照对一般成人那样开了言。她一时吃不准面对这样幼小的来访者,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视同仁。
“他们都叫我阿团。我的大名叫周团团。”阿团大大咧咧地说。
阿团身上,有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的随意。他们从小受到溺爱,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人都有义务对他好。
“周团团,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贺顿决定称呼这个孩子的大名。有些许悲哀,因为这个小家伙出了钱,正确地讲是他老子出了钱。只要是客户,她就要郑重其事地对待。也许,这个孩子只是来寻开心呢!
“刚才趁你不在的时候,我把你的这间屋子详细地侦察了一下。你墙壁上的这面镜子,不是普通的镜子,它是一幅单面镜。在外国间谍片里,常常有这种镜子,警察们可以在另一侧,侦看到犯人们的一举一动。我没冤枉你,你的镜子就是这样吧?”周团团天真而狡谲地问。他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像粉色蓓蕾。
这是心理室的秘密。长久以来,贺顿不知道有多少来访者发现过这个秘密,但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她。贺顿看着周团团清澈如洗的淡蓝色眼白,觉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说:“你侦察得很对,这就是一面单面镜。在镜子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我们。”
周团团突然紧张起来,说:“这么说,安阿姨在那边能把咱们看得一清二楚?”
贺顿问:“安阿姨是谁?”
周团团说:“就是陪我来的那个女人。”
贺顿说:“单面镜的那一面是锁着的,不是谁想看就能趴在那边看。如果没有我的允许,当然了,也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否则,谁也不能在单面镜的那一边,偷看咱俩。”
“这么说,咱们是安全的啦?”周团团高兴得几乎从沙发上蹦下来。
“我保证你的绝对安全。”贺顿诅咒发誓。
周团团很开心,索性和盘托出:“我还发现你们这里有窃听偷录设备。”他指指沙发扶手下侧。
要不是顾及仪表,贺顿几乎捶胸顿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这个小机灵鬼面前原形毕露不堪一击。现在的孩子浸泡在电子世界里,智商超拔者已修炼成精。贺顿不敢敷衍,索性全盘招了。“是。你观察得很细致,这里有你所说的窃听和偷录设备,我们也并没有做特别周密的伪装,只是略微隐蔽了一些。不过,你放心,它们现在都是关闭的。正确地说,它们应该叫录音录像设备,是为了工作需要而装备的。如果没有你的允许,这些都不会使用。其实,在登记表的注意事项里都说得很明白了,只是你没有填表,所以没看到。”
贺顿不敢小看这个两条小腿都蹬不到地面的来访者,事无巨细地解释着。
“那不是我的过错,是安阿姨的失误。她看了注意事项,却没有转达给我。”雪娃娃当仁不让地分辩着责任归属。
“好了,有关设备的问题是不是到此为止?咱们进入正题。”贺顿说。她是一个有操守的心理师,进入心理室后的每一分钟,都是来访者用金钱买下的时间,童叟无欺,她要尽快投入工作。
周团团意犹未尽,环顾四周说:“你敢保证,咱们的谈话是绝对秘密的?”
贺顿一字一顿:“我敢保证,咱们所说的话,既没有人窃听,也没有人录像,它是绝对秘密的。”
周团团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和你商量商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样我不认识的人,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无私地帮我。”
一句话让贺顿坠入迷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公子,有什么忧愁?有什么烦恼?
不待她继续发问,周团团就凑近她,用极细小的声音问:“我的问题就是——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不让外面这个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结婚?”一口特属于孩子口腔的带酸甜味的气息,茸茸地扑到贺顿的腮帮子。
问题之严峻,连贺顿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紧锁着的房门。这屋子的隔音设备应该是不错的吧?
“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他们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没有办法……”雪娃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说孩子是不应该有这样沉闷的气息。他那没有一丝皱纹的光洁脸庞,纵起了大块的痉挛。
“我是他们的开心果,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我一直在等他们回头,可是,门外这个女人,是我爸爸的秘书,她先下手为强了,天天围着我爸爸转,问寒问暖的,把我爸爸给感动了。他们在商量结婚的事了。你说他们要是结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妈妈复婚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我就没有爸爸也就没有妈妈了。或者说,我就会有两个爸爸加上两个妈妈了。爸爸妈妈这种东西,一样一个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惨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们,我爸爸是一个脾气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挠他结婚的意思,会完全不顾我的反对,更快结婚的。所以,我只能假装和安阿姨好,才能探听到他们的真实动向。我也不能和我妈商量这事,因为我妈要是一听我爸爸要结婚了,她也会加快步伐嫁人,我面临的形势就更复杂了。我只有求助一个外人,这个人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能帮助我解决困难,还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姑姑姨姨舅舅们都不成,他们都是碎嘴子长舌头,我要是跟他们一个人说了,就等于跟所有的人说了,事就砸了。我从电视里知道心理医生就是帮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说要去看心理医生。阿姨现在想跟我爸爸结婚,可会讨好我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预订下来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干啊。所以,心理师阿姨,您不用着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是咱们的,您就帮我想个好法子,让门外这个女人离开我爸爸……我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屋外的这个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开始给安阿姨下毒了……”
第五章 我是T,她是P
第三个来访者,我是T,她是P
工作量不均衡。上午畸轻,下午畸重。
午饭后。
一个浑身散发淑女味道的来访者,端坐在沙发上,双腿紧紧地抿着,两个膝盖包裹在淡茄紫色的毛织长裙中,优雅地侧向一方,露出苹果般浑圆的轮廓。两个脚踝也紧紧地拢在一起,侧向另外一方,一双小巧的白色靴子俏皮而干练。此女整个身体扭成了性感的“S”形,但又毫无张扬之感。令人第一印象十分舒服的女性,大约三十岁年纪。
贺顿看了一眼她的登记表,名叫桑珊。桑珊把表上每一项都认认真真地填写了,甚至连收入一栏都规规矩矩不厌其烦地书写了阿拉伯数字——“10000”。一般人通常爱偷懒,如遇这种情况,会简写成“1万”。
桑珊的学历是“硕士”,籍贯是西北某省。前来咨询的理由“失恋”。
桑珊基本上可以算作美人了。皮肤白皙,头发漆黑如瀑,鸭蛋脸上神情肃穆。只是双眼无神,像一台很久没有使用的坏照相机,完全没有聚焦的功能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贺顿很关切地问。面对这种精神委靡的来访者,她要先关怀一下精神健康问题。除了人道主义方面的考量,还有一个利己的顾虑。此类来访者若是情绪激动心弦紧张,可能会出现虚脱昏厥,要明察秋毫防患于未然。
“还不错。昨天晚上特地吃了加倍的安眠药,睡得还可以。应该说,是最近几天里最好的。”桑珊回答。
“午饭吃了吗?”贺顿好似拉家常,实则在评判失恋造成的影响。
“吃了。”桑珊回答。
“吃的什么呀?”贺顿并不满足一句简单的“吃了”,像这样的青年女性,经常是用一颗樱桃西红柿或是一小杯麦片就把自己的胃给打发了,用餐形同虚设。经受心理访谈的人,其能量消耗几乎和游泳差不多。若是哭泣和愤怒宣泄,耗损的体力就和登山有一拼。贺顿想:以后在墙上的“来访须知”里,要加上一条:见心理师之前,请“吃饱饭”。
“吃了一个煮蛋的蛋白,半磅脱脂牛奶,还有三片面包,一个澳洲柑橘。”桑珊一边回忆一边说。
还挺注意保养自己的,营养是没有问题了。贺顿松了一口气。好,现在进入正题。
“你想说什么呢?”贺顿开场。
“就是我在表上填的那个问题。”桑珊不愿意复述“失恋”这个字眼。
失恋的人们常常是这样的,他们躲避这个词汇,好像洪水猛兽。心理师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人们正视问题。如果连正眼瞧瞧都不敢,何谈解决?贺顿要鼓励桑珊直面惨淡人生。“你在表上谈的是什么问题?”贺顿夸张地看着表格,以证明自己是明知故问。
桑珊是聪明女子,领悟到了贺顿的用意,但还是说不出来。安静了一会儿,话没出来,眼泪出来了。
“对不起。”桑珊用随身带的纸巾擦拭眼窝,有袅袅的香气传过来。
“我知道你想起往事,一定非常难过。”贺顿回应。“只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苦恼伤感。”贺顿继续重申自己的要求,态度坚定,口气温和。
这种和蔼关切的态度让桑珊很受用,她把双腿伸展了一下,下意识地表达了自己预备向前走动的愿望。“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朋友……应该说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是很亲密的近于夫妻那种……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和原谅……”桑珊的脸微微发红,有些羞涩。
贺顿当然明白了,因为桑珊的脸红,贺顿开始喜欢这个十分淑女的姑娘。心想那个抛弃她的男子也真太没眼力见儿,如今像这样中规中矩的女生已十分罕见。“我能明白。就是同居。对于心理师来说,这只是一个事实,我不会评判你们,不需要原谅。”贺顿挑明中立的态度。
“谢谢您懂得我们。”桑珊好像轻松了一点。理解是一个前提,如果心理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无从谈起。坦白真相对有些人来讲,是不可逾越的高山,比杀了他还难。
“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