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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夫人微微一笑,道:“前半截话,我记下了,后半截还是休要再提,不怕说句狂妄的话,我并非缺钱的人,要你折价现银作甚?何况我那箱笼里盛的,都是传家的宝贝,不是钱能买到的。”
只要箱笼,不要钱?贺济义心里犯起了嘀咕,那些箱笼数目不少,里头的东西想必也很多,万一找不齐全呢?若是箱笼还在容家,倒也好办,求老板帮忙赎回来就是,可万一容家已将其变卖了,哪里寻去?若温夫人真是铁了心只要箱笼,那这事儿他还真不敢打包票了。
温夫人见他犹豫,又强调了一遍:“你记好了,我只要箱笼,不要钱。”说完便站起身来,扶了身旁婆子的手,告辞道:“叨扰多时,想必老太太也倦了,我这便走了,过两天再来取箱笼。”
贺济义听她语气十分平静,一副过两天一定要拿到箱笼的样子,急得满头是汗,忙道:“温夫人,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温夫人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贺老太太趁了这空档,忙插话道:“若咱们还了箱笼,先前还给里少爷的那五百两银子,每月一百两的利息,还有三千五百两的欠条,是不是……”
“娘”贺济义还指望着用那些多给的银子抚平温夫人的怒气呢,闻言狠狠瞪了贺老太太一眼。
贺老太太满心不甘,委委屈屈地垂下头去。
温夫人却笑得云淡风轻,道:“那是你同孟里的事,他说还就还,他说不还,我也管不着。”
贺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都凉了,满脸失望写到了脸上。
温夫人才不管她失望不失望,道了声“告辞”,带着贴身的婆子丫头朝外走。贺济义嘴里喊着:“温夫人,有话好商量。”追了出去。但跟在温夫人后的几名婆子不是省油的灯,几胳膊一拦一推,就将他撞了个踉跄,待得重新站稳时,温夫人的裙角已消失在院门口了。
齐佩之趁贺济义愣神时,也追了出来,扒着院门眼泪汪汪。李氏风一般地冲出来,拎了她到石磨盘,骂道:“哭兮兮地作甚么,巴望你舅母把你救回去?我看她正眼都不曾瞧你呢。”
贺老太太颤巍巍地扶着堂屋的门框,冲贺济义道:“小二,你想想辙呀,咱们家没那么多银子……”
贺济义心烦意燥,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院子里的人俱一愣,登时安静下来。待李氏回过神来,张口欲骂,贺济义已是提着直裰下摆,出门去了。他出门进城,直奔城北赌场,找到待他如亲兄弟的赌场老板,向他借钱,道:“只要我把箱笼赎回来还给温夫人,找她帮忙的事就是铁板钉钉了。”
当初贺家二房变卖了孟家箱笼的事,赌场老板也有所耳闻,他一直以为此事已了结,不然温夫人怎会不闻不问。此时听贺济义一讲,才知这事儿远远没完,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再听贺济义讲了那些箱笼的价值远超万金,两鬓就有冷汗滴下,敷衍贺济义道:“金额太大,赌场每日也需资金周转,一时实在挪不出这么多钱来,不如贺兄弟先去同温夫人讲帮忙的事,我这里马上着手帮你筹钱。”
贺济义做过小司客的人,甚么样的场面话没听过,立时就明白了赌场老板的意思,登时面如死灰。没有钱,赎箱笼便是空话一句,贺济义神情恍惚地走出赌场大门,在街头打着转,不知不觉就从城北转到了城南,走进了宽阔却又幽深的孟家巷。
直到孟府气派的广亮门出现在他眼前,贺济义才醒过神来,犹豫着,是不是依了贺老太太的话,找孟里把以前白还的钱要回来,先把箱笼赎回来,救了眼前的急再说。
他踌躇着,在孟府门前晃来晃去,没过多久便引起了孟府看门小厮的注意,出来盘问他道:“你是哪个,来孟府作甚么?”
这一问,反倒让贺济义定了神,拿了主意,笑道:“小哥是新来的?怎么不认得我?我是你们家大小姐的小叔子。”
小厮自然是认得他的,不但认得,还知道他是孟里下令不许踏入孟府大门的人,当下便冷笑道:“我们大小姐早已分了家了,并没有甚么小叔子。”
贺济义也知道自己在孟府不受欢迎,但他以为这小厮顶多问一句“你来作甚么”,却没想到他居然矢口否认他同孟瑶的亲戚关系,不禁又羞又恼。
但那小厮没等到他露出怒容,已是招手唤来同伴,将他远远轰出了孟家巷,还威胁他到,今后若再踏入这里一步,就要打断他的腿。
贺济义又一次失魂落魄,一路晃回家中,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颓然不语。李氏不知具体缘由,但也隐隐猜到家里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便走到贺济义身旁,撺掇他去官衙告状,道:“这天下还没个讲理的地方了?既是还错了钱,就该还回来,你当初签的欠条呢,快些拿出来,再找个状师去写状纸,明儿一早就上衙门击鼓鸣冤去。”——照说欠条只在孟里那里,但当初贺济义不放心,是让他抄录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拿回家来了的,李氏曾经见过,因此对他这样讲。
这李氏的性子,倒是同魏姑娘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她家的粗使丫头,孟里如今是官,他只是民,民告官,不论有理无理,先打三十大板再说,这道理她不晓得?贺济义蔫蔫地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连骂她的力气都没了。
贺老太太却是头一回认同李氏的观点,转身就去了西边的暗间,把贺济义放在她那里的欠条翻了出来,递到贺济义面前,催他道:“快去,快去,当心去晚了,找不着状师。”
贺济义见贺老太太也是这般没见识,气了,怒道:“妇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民告官,是要先打三十大板的”
贺老太太不晓得这个规矩,愣了一愣,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干干脆脆地道:“不就是三十大板,娘替你去挨。”
贺济义一愣,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贺老太太自信地道:“你放心,我已是一把年纪了,他们衙役打板子,不会那般不晓得轻重,让我死在大堂上的,顶多受些皮肉之苦。”
贺济义眼中闪过感激之色,没有再犹豫,接过贺老太太手中的欠条,再一次进城去了。但此去仍然让他很失望,状师只把欠条给他念了一遍,他便知告状无门了,因此那张欠条上只写了他欠孟里三千五百两银子,至于是甚么缘由,却没有说明。
果然无官不狡,贺济义忿忿地想着,将那张欠条副本,狠狠撕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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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夫人离了贺济义家,重回孟瑶这里,孟瑶忙亲自奉上凉茶,笑道:“娘定是渴坏了。”
温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怎么讲究,端起盏子一饮而尽,道:“我可喝不惯他家的茶水,茶叶倒是好茶叶,偏偏放了盐又搁了糖,还塞了满满一盏子干果子。”
“他家都吃上好茶叶了?果然是发达了。”孟瑶抿嘴一笑。
温夫人与她大略讲了讲此去的情形,叮嘱她道:“我动手就是这两天,你这里得早作准备。”
孟瑶点头道:“女儿省得。”她突然想起一事,同温夫人有直接关系,忙遣退闲杂人等,道:“娘,前两天济礼告诉我,城北赌场老板之所以重金聘请贺济义到他那里任闲职,实是看了您的面子呢。”
“看我的面子?同我有甚么关系?”温夫人诧异道。
孟瑶道:“女儿虽然久居深院,也晓得赌场是脚踩黑白两道的,多半是在疏通官道时遇到了难题,想要通过娘找乔三老爷帮忙,又见贺济义与娘沾亲带故,这才找上了他,想通过他的嘴,求一求您。”
温夫人惊讶笑道:“居然找贺济义来当说客,这赌场老板也真够糊涂的。”
孟瑶笑道:“我也是这般同济礼讲呢,想那赌场老板大概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又或者是贺济义在人家面前胡吹海侃一通,将他哄住了。”
温夫人没有接话,捧着空茶盏若有所思。孟瑶轻轻将茶盏接过去,只见她嘴角浮上了一丝微笑,微笑里头又透着一丝狡黠。
温夫人没有等到两天后再次去贺家二房讨要箱笼,而是直接把贺老太太给告了。这状,是大张旗鼓地告的,如同夏日的热风一般,迅速传遍了城中东西南北。而贺济义因住得偏僻,反而是在消息传开的第二日,到赌场当差时才听说的;贺老太太得到信儿时就更晚了,是贺济义丢下差事,急匆匆地赶回家告诉她时才知道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贺老太归西(一)
“亏得温夫人与咱们家还是亲戚,竟一声不吭地就把我们给告了,我还是去了赌场听人说的……”贺济义忿忿不平,贺老太太则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若贺老太太此时有个甚么三长两短,代她上公堂的势必就是贺济义,贺济义因此慌了手脚,忙高声唤李氏来帮忙。李氏充耳不闻,听贺济义唤得急了,才拿捶衣棒敲了敲齐佩之,示意她进去看看。
齐佩之正累得慌,巴不得这一声,汗也不擦便飞奔而去,只见堂屋里,贺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牙关咬得紧紧的,而贺济义正在旁痛哭。
齐佩之一见这架势,也有些慌乱,但好歹比贺济义还是强些,问道:“老太太这是厥过去了么?二少爷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去,再唤个郎中来瞧瞧罢。”
贺济义听见这话,仿佛有了主心骨,忙一把抱起贺老太太朝西间冲,顺路吩咐齐佩之去请郎中来。
齐佩之脚跟脚地也进了西间,道:“二少爷,我没钱,再说二少夫人也不许我出大门。”
贺济义恨恨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怀里,还有几两银子,便嘱咐她照看好贺老太太,他去请郎中。他拔腿进城,有医馆却不晓得进,只东张西望地找游医,游医一时没寻着,却瞧见个眼熟的小厮,定睛一看,正是贺济礼家的,名唤林森的那个。
贺济义顿时仿佛见到了亲人,一把抓住他道:“林森,老太太厥过去了,你赶紧让大少爷过去瞧瞧。”
林森虽然晓得自家主人同贺济义一家不和,但贺老太太晕厥是大事,他不敢怠慢,赶紧应了一声就朝家跑。贺济义一把又抓住他,问道:“哪里有游医?老太太还在家等着呢。”
林森跺了跺脚,道:“二少爷,这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找游医,赶紧去医馆请名医呀,你如今又不是没得钱。”
贺济义这才想起来这是城里不是乡下,遍地有医馆的,脸上一红,转身去了。
林森飞奔回贺府,一路跑到二门前,请二门上的婆子朝里递了个话。此时贺济礼在州学,孟瑶得到婆子的禀报,不敢耽误,赶紧命人骑着马去州学通知贺济礼。她自己也起了身换衣裳,又命人备轿,准备前往城郊。
温夫人正在她这里坐着,见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头上的一支金簪同手上的戒指都摘了,不禁笑道:“你这是作甚么,只是晕过去而已,又不是……”
孟瑶张开双臂,方便知梅帮她系腰带,道:“女儿觉得,虽说不是,也还是慎重些好,毕竟婆母病了,小辈前去探望,不好穿得太花俏,更何况如今我们正处在风尖浪口上,恐怕整个城里的人都看着呢,可别让人拿了错,嚼了舌头去。再说我们现在本来就穷了,穿得朴素,不戴首饰,也是正常的。”
“你想得还是比我多些,到底身份是儿媳,顾忌颇多。”温夫人感慨了一番,待孟瑶换好衣裳,执了她的手,送她到门口,又叮嘱跟去的人机灵些,莫教二房的人把大少夫人欺负了去。
孟瑶在二门前上了轿,一路出了大门,朝城郊而去,她生怕赶在贺济礼前面去了,得单独应付讨厌的贺济义,便一路走走停停,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望见那座青瓦白墙的两进小宅。
知梅手搭凉棚,踮起脚望了望,道:“大少夫人,好像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了?”这里是城郊,人烟稀少,孟瑶不怕被人瞧见,便掀起轿前的帘子,也朝贺济义家看去。这一看,大惊失色,院门前竟挂了一条白布,分明是才刚死人,还没来得及布置的模样。
“这……这……”知梅犹豫着,看向孟瑶。
孟瑶放下帘子,催促道:“还等甚么,赶紧过去,不然大少爷又有由头要发脾气了。”
知梅赶忙应了一声,急急地催促轿夫朝贺济义家赶。
孟瑶来到院门口,还没下轿,便听见里头震天的嚎哭声,但听来听去,好像只有贺济义一人在扯着嗓子喊。一婆子上前掀开轿帘,知梅扶了孟瑶下轿。孟瑶摸了摸身上月白色的衫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还真让她给猜中了,世上有这样巧的事?
容不得她多想,该进去了,孟瑶提起裙子,领着一众丫头婆子走进院门,前院此时冷冷清清,一块雕琢了一半的大石头孤零零地躺在道旁,依稀可辨出是只狮子,但匠人却不知所踪。
后院子里一样不见有人,竹竿上的衣裳被风吹落了两件,散在地上,石磨上有未磨完的豆子,磨旁还靠着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