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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说完,秦倦打断她:“你在乎吗?”
秦筝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只是惋惜。”
秦倦微微一笑:“惋惜什么?”
“本来很美的东西,被毁了,我当然惋惜。”秦筝似笑非笑,玩笑地点着他的脸,“我就不信你会如此大度,秦大楼主都可以成仙了,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怨?你骗骗别人还可以,拿来骗我——秦大楼主不觉得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吗?”
秦倦扬起眉,本是要生气的,却是笑了:“你想知道什么?证明什么?”
“我美不美?”秦筝懒懒地倚在他身旁,懒懒地问。
秦倦失笑,难道她就想证明这个?“美,你一直都很美。”
“所以假若毁容的是我,我是会很伤心的。上天给了我这样一张脸,我也白得了那么多年,听过那么多赞美,嫉妒的也有,羡慕的也有,一旦一天什么荣耀都失去,怎么能不伤心?”秦筝倚在秦倦怀里,舒服地道,声音仍是懒懒的,“说不伤心是骗人的,你——为什么总要隐瞒?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何必矫情?”
秦倦又是笑笑:“我没有骗你,受伤之后,只知道痛,哪里还有精神去想矫情不矫情?因为真的很痛。”
他隐下一句话没说,不知道伤心吗?知道的,在她和秦遥走进来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苦与绝望!他已永远配不上她。所以,能够爱她一天,不仅是她的梦境,也是他的全部——
秦筝累了,在他怀里朦胧欲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如果我有时间,我会想办法医好你的脸,我不喜欢——”她柔柔地换了口气,眼睛已经闭上了,那气息吹在秦倦耳际,带着她的柔软与芳香,“——不喜欢你——”
秦倦把耳凑向她的唇,只听到她喃喃地道:“——不喜欢你——伤心——”
眼圈骤然微微有些发热,他轻轻叹了一声,傻瓜,这世上,也只有她,才会那么在乎他的感受。他伤不伤心,自己都未曾在乎过。太多年的经历,早让他学会漠视,变得麻木,也只有她,才念兹在兹,全心全意计较自己的感受啊!怎能说不为她心痛?怎能说不会动容?只可惜——自己——不,他和她都不能忽视秦遥的感受。大哥,是自始至终最无辜的人,又怎么能因为这些,而伤害了他?他没有忘记,他能有今天,是秦遥舍弃尊严,舍弃一切换来的,秦遥爱着筝,他——又怎么能不成全?秦遥守护了筝十年,让她可以自由地长大,不至于为了生活奔忙,于是他保住了她的犀利与明艳,而自己——又做过什么?
爱是不能代替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的,人,无论渴求得多么热切,却不能忽略了旁人所曾经为之付出的——代价。
一夜就在平淡无声之中过去,原本计划的彻夜长谈,抵不住险死还生的疲惫,他和她都睡了。
也许,在梦中,依旧可以灵犀相通,可以继续梦中之梦,影中之影。
该醒的终是要醒的,等秦倦睁开眼睛,便看见晨光。
那晨光原本很美。
淡淡的阳光自疏疏的流叶之间淡淡地倾泻,如发光的流水,又如透明的水晶,但看在秦倦眼中却着实不怎么令人欢欣。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秦筝背对着他,正自扫去身上已干的泥土,轻轻地低唱。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从来善于言谈、舌辩千军,但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
说昨日过得很美好,还是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说他永远记得她的情?
心中千头万绪,张开嘴,说的却是:“我们该回去了。”他听见自己说得很平静,仿佛心绪镇定。
“啪”的一声,她折断了身边拇指粗的一根树枝,回过身来,带着一身晨光,向他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他无言地起身,她体贴地扶住他,撑着他受伤的左足,向山头的峨嵋大殿而去。
秦倦忆起了当年她扶着他在林子里躲避敬王爷的追兵,一样的沉默而体贴人微,只是今日的她更见了经历风霜的神姿。
令人怜惜的女子啊!
多少年没经眼的书,如今突然淡淡地涌上心头,似乎有那样的一阙词——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纷飞后,泪痕和酒,湿了双罗袖。“
不曾体会那样的缠绵,便只以为那是词中人的痴绝,如今——又到哪里去埋怨自己的缘起缘灭?
他不曾回头,所以不知道,也没有看见,刚才秦筝所坐的那片地前,几句用手指所划,几不可辨的字迹。
山为证,水为媒,秦筝嫁予秦倦,此生此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藤萍——》锁琴卷——》莫蹈前辙
藤萍
莫蹈前辙
慈眉师太与秦遥当面而坐。
两人之间,是一座棋坪,白子黑子,错落有致。
秦筝秦倦生死未明,他们竟有心下棋?真真是奇闻怪事,不可思议。
静念和如音一左一右观棋,但显然,心思都不在棋上。
“秦施主当真想清楚了吗?”慈眉师太双指夹着一枚黑子,“嗒”的一声,放在秦遥白子的腹地,微微一笑,“施主神志未定,又失一着。”
秦遥修长而极具书卷气的手指缓缓移开自己原本设好的棋眼,把两个活眼作成了三个眼,在棋艺而言,这几乎是自杀的下法,几乎把盘中要地一下让给了慈眉师太。
慈眉师太微微一怔,诧异地道:“秦施主,你这是什么棋谱?老尼平生未见,这其它的地盘,难道施主不要了?”
秦遥笑了笑,笑得极是惘然,然而心神宁定:“师太棋艺高过晚辈甚多,与其负隅顽抗,尸横遍野,不如相让,亦可少了许多无辜牺牲。”
“秦施主如此下棋,当是有败无胜,非输不可。”慈眉师太摇头,“你这根本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我老人家开心。”
秦遥苦笑,微微地叹了一声,喃喃地道:“这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人开心——他何尝不是在哄我开心——”
慈眉师太一手抹乱了棋局,也是微微一叹:“秦施主,令弟是一个少有的豪杰之士,聪明才智,江湖无人能及。”
秦遥摇了摇头:“他不是,”他并不看慈眉诧异的眼光,自顾自地道,“他只是一个多情之人。聪明才智,豪杰英雄,那是我逼出来的。”他一字一字地道:“他只是太多情,所以无论受多大的苦,他也不忍令我失望。”
慈眉师太一笑:“即是如此,施主功不可没。”
秦遥失神地笑了笑,笑中有难得一见的自嘲之色:“功不可没?是啊,功不可没。”他在心中冷笑,假若没有他的大功,他们就不会走上今天进退不得的绝路!他救了秦倦的身,却葬送了他的心,那算是什么神圣的牺牲?
慈眉数十年的老江湖,如何看不出这三人之间的重重情孽?她缓缓地道:“施主也不必太忧心,肖楼主已带人到崖下去寻人,峨嵋此崖并不甚险,听说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应该无事的。”
秦遥只是笑笑:“二弟今生还未真正笑过一回,老天不会这么轻易让他死的,否则,就太无天理了。”
慈眉师太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老尼说个故事绐你们听吧,省得你们胡思乱想。”静念难得如此乖巧,静静地全无声息,原来是早已睡着,突然听见有故事听,他猛地一下醒了过来,大叫一声:“好啊!”
一声叫出来,只见如音满面通红,着实困窘,瞪了他一眼。
静念才知自己叫得太过夸张,不禁缩了缩头,乖乖听慈眉师太说古。
只听慈眉师太缓缓地道:“大概在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三个非常要好的年轻人,他们本是同门师兄妹,感情从来就很好,等到他们艺成出师,结伴闯荡江湖,很快在江湖之上闯出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做‘云岫三绝’。”她看了一眼秦遥,意有所指地道:“就像你们兄弟和秦姑娘一样,三个年轻人中有两人情若兄弟,另外一人是名女子。三个人青梅竹马,很快,这情若兄弟的两人就发现,他们都爱上了这名女子,也就是他们的师妹。这本是个很古老的故事,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静念听得直打瞌睡,咕哝道:“有没有更新鲜一点的故事?这一个不好听。”
慈眉师太不去理他,只看着秦遥:“这兄弟两人平日感情很好,一旦知道对方和自己爱上了同一个女子,他们并没有互起敌意,反而各自打算,要把那女子让给自己的兄弟。”
秦遥知道慈眉师太说古的用意,淡淡一笑:“这兄弟两人爱得不够深,若是真爱一个人,怎么能够让她离开自己?即使是强迫,也希望她能陪在自己身边。”
“不,施主没有明白,”慈眉师太摇头,“深爱一个人,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这兄弟两个都误以为,那女子爱的是自己的兄弟,因而为了她的幸福,他们都决定牺牲。”
“那结果呢?那女子爱的是那一个人?”秦遥问。
慈眉师太苦笑:“可悲的是,那女子两个人都爱,两个人她都不能割舍。所以——她深觉自己有愧于天地,就决定,谁也不爱,放手,让这师兄弟俩去寻找他们的真爱。”
“那她自己呢?”秦遥又问。
“她——”慈眉师太还未说出口,静念打着呵欠,睡眼惺松地道,“她决定出家,作老尼姑。”
慈眉师太不知静念如此敏捷,一下拆穿她的面具,不禁老脸生红,还未喝止,静念又道:“结果那兄弟二人想得和她一模一样,果然是同门师兄妹,你们的师父了不起。你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出家,一个作老尼姑,一个作老道士,一个就是我师父。早告诉他和尚不好当,偏偏当什么和尚!害得我好好一个翩翩佳公子,被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叫”静念“,静念静念,老和尚还得意有什么禅意,我又不是和尚、老是顶着一个和尚名,老尼,你说你怎么赔我?”
慈眉师太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听到最后才恼羞成怒:“静念!”
静念还唠唠叨叨:“你不必费心了,大白脸那小美人自己多有打算,哪里像你当年呆呆傻傻,只会作蠢事。不是我要说你,其实呢,本来你和老和尚,老道士都会很幸福的,都是你自己不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随便挑一个好过你出家当尼姑啦!你是傻得不知道自己爱谁,人家小美人精明得不得了,她明明爱的是不要命跳崖的那个小子,才不会弄成你当年那样的。”
“静念!”慈眉师太涵养再好也不能容忍这样指名道姓的胡乱指责,大怒之下,一掌向他劈去。
静念飘身外逃,顺手把自己的美娇娘拉了出去。
秦遥苦笑,连静念都知道筝爱的是二弟,自己——自己——凭了什么,去强要这份爱?去占有这份幸福?十年的守护,是为了给她一个将来、为了她的快乐;他的牺牲,是为了秦倦的将来、为了他的幸福。他其实——原本是希望他和她快乐的,为了什么,他却让这一切变得如此悲哀?
他抬目四顾,只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佛经,一眼看去,缓缓地念道:“诸菩萨摩坷萨,应如是生清静心,不应往色生心,不应往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往而生其心。”他一辈子从未看过佛经,不知这是《金刚经》第十品《庄严净土分》之一句,但此时念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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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肖飞终于架着摇摇欲坠的两人回到峨嵋大殿。
秦倦自是昏昏欲倒,秦筝也是花容憔悴,骇得众人急急把两人送人厢房,急急延医诊治。
等秦倦醒来,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让他看不见是谁在他身边。
肖飞大约想治好秦倦脸上的旧伤,所以非但医治他左足的伤,还重新划开他脸上的旧伤,重新上药,这让他满面生疼,几乎说不出话。
但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不,他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
那人并没有说话,却垂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没有完全包扎起来的面颊。
是谁?是筝吗?不不,筝的手指没有这么粗糙,这人的手似是受了许多伤,划在脸上,有粗砾划过的感觉。
是大哥吗?不,大哥也不会有这样的手。
是谁?
是谁?说话啊!
来人并没有说话,他似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的枕边,那东西猎猎作响,像是一叠纸笺。
是谁?
来人似是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轻轻地叹了一声,支呀一声掩上了门。
是大哥吗?秦倦从来没有这样迷惘过,是大哥,他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他不知道他是醒着的吗?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不,他误会了吗?他是不是以为,他和她昨夜曾经发生过什么?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他好累,混身都动不了,神志开始迷离,但心中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