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榭寄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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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为什么?〃〃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我还是想听你说。〃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最后会怎样呢?〃〃最后你会……〃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那又会如何呢?〃〃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我会学习的。〃〃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因为你一直压抑。〃〃真的吗?〃〃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别说这个了。好吗?〃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我答应你。〃〃我不相信。〃〃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真的吗?〃〃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我要你完整地说。〃〃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想了半天,只好问荃:〃压抑怎么比?〃〃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八】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

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埃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埃〃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晚安。〃〃我们会再见面吗?〃〃一定会的。〃〃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宵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

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

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

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会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

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

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

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

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

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循环。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式:〃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埃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埃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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