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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默。
“早上姑娘使毒退敌,司徒先生为禁卫军诊断,说那是很高明的毒物。”
退敌?说得好,他也知,她与他是敌非友。
“姑娘方才为皇太子诊治,一口道尽病情,姑娘擅毒?”
不得答案他不走是吗?
寒目斜过,她冷淡道:“我对毒药认识不多,早上使的毒物是旁人所赠,而皇太子的病症,我曾在行医途中见过一回。”
“这么古怪高明的毒也能教姑娘碰上,姑娘肯定见多识广,难怪司徒先生对姑娘诸多推崇。”他道。
“这毒不算高明,高明的毒物无形无色,中毒者日渐虚弱,大夫遍寻不出缘由,只当中毒者命也运也,时辰到,本该归阴。而百日草的中毒迹象太明显,任何医者见了,很容易发现问题所在。”
糟,她露出本性,每每谈起毒物,便忍不住卖弄。
“姑娘这话欺人。”宇渊微笑。
“怎说?”她又欺人了?错,这世上,她欺人少,人欺她多,怎每次算算说说,弄到最后总编派成她的错。
话题打开,她从不得不回话,变成一句句接说。
“依姑娘说词,难不成宫里御医全是庸材?”
“是他们被豢养太久,不去学习新东西。”世界何其广阔,多少疑难杂症考验着医者智慧,光是待在京城一方小小天地,能学到什么?
豢养?既露骨又刻薄的言语,不过,这话说得真好,御医们熟读医书,用以治疗皇亲高官,自然比不上游遍五湖四海的医者亲身见识。
“姑娘可知,司徒先生是百草堂的主事。”
“听说了。”也知道百草堂的老板是眼前的靖远侯爷,对京城、对皇宫也对眼前靖远侯,她比他所知的更熟悉。
“司徒先生对姑娘的医术赞不绝口。”
“承蒙先生不弃。”提起司徒先生,她脸色稍微和缓。
“司徒先生告诉我,他已和姑娘接触过,姑娘同意他到竹林一起切磋医术。”
“是。”
“你不怕司徒先生偷学姑娘的医术?”
“医术本该让人学习,以治愈更多病患。”偷学?哼!狭隘眼界。
“姑娘无私。”
“人坏就坏在有私,人人想藏私、想把好处尽往囊袋里收藏,于是商场竞争、勾心斗角;于是手足相残、血亲互伤。却没想过,终朝聚财怀宝,集到多时,命终了;人人都抢功名,十年寒窗争一夕,请教,古今将相何在?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男子皆想娇妻美妾,日日枕边说恩爱,今日望夫崖、明朝相思难,岂知光阴荏苒,再多情爱也如轻烟飞散。”她的口气似针锋相对、似指责,口口声声全在细数他的错。
曲无容的话教宇渊深思。
她没说错。当年伯父为一己私,弑弟媳、圈侄子。而他,聚金纳银,纳不了心中快意,汲汲营营的下场是什么?是换来一场怀疑,怀疑人生所为何来。
不过,她说错了一事——他的情爱是磐石、是坚定青玉,绝不会如轻烟飞散。
“姑娘愿意的话,在下愿侍姑娘为上宾,延请姑娘进百草堂,一起为京城百姓尽心。”他转开话题。
“不。”她别开脸。
“姑娘心无大志?”他还想劝说。
大志?像华陀,流芳百世?算了,能安顺一世,心已足,何必拿百世来为难此生。
她冷哼,摆明看不起他口中的“大志”。
“姑娘面前,在下显得肤浅。”他唇边笑意渐浓,这女子,非尔尔。
看着他,曲无容笑不出口,她有满怀旧恨。
她低头,把他的身影自视线中推离,举箸,她夹起一筷子青菜摆进碗里,准备入口时,冷刚端出熬好的鲍鱼汤。
“青菜太冷,姑娘先用汤。”
她没反对,端起汤慢慢品啜,斯文秀气。
就这样,一个靖远侯、一个冷刚,两个高大男子站在她身边,静看她吃饭。
第三章
皇太子病情渐有起色,而缉查凶手的行动也在持续当中,宇渊被委以重任,足见当今皇帝对他的重视。
早晨,太子寝宫静悄悄,静得连根针掉落地面都听得见,宇渊和冷刚站在桌边,吉祥如意随侍在殿下身侧,众人屏气凝神,看着曲无容执针。
曲无容将针插入皇太子十指指尖,拔出针,在伤口处敷上黄色药粉,然后泡入酒水中,眼见黑血一点一点渗出,溶入酒里;渗出的黑血带着强烈腥臭味,不多久,澄澈酒浆转为墨黑。
半个时辰后,如意取来一钵新酒,曲无容重复同样动作,然这回,流出来的血已渐渐变成殷红色。
这诊疗过程,吉祥、如意已看过数回,但每次看,仍忍不住心惊胆颤。
曲无容按按皇太子的脉搏,点头,再放几次血,他身上的毒便可除尽。
冷刚递来帕子,替她抹去额间薄汗,扶她走至桌前。
曲无容提笔写下药单,交予宫女,吩咐三碗水煎成八分,服二帖。宫女拿了药单下去办事,曲无容则起身准备回房安歇。
“姑娘请留步。”皇太子唤住她。
“有事?”
曲无容回头。不屈膝、不请安,在皇太子面前,她摆足大夫架式。
“可否请教一言?”
“请说。”
犹豫半晌后,太子开口:“姑娘为何终日以白绸蒙面?”
“我的脸曾受重伤,为怕骇人,故以白绸覆面。”她的语气轻淡,听不出特殊情绪。
她的答案引来宇渊侧目。
说谎,他分明见过白绸下的脸蛋,不仅完美无缺,更是艳光照人。他不懂,曲无容为何说谎,凡女子有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谁不争先恐后?
突地,宇渊想起她的藏私论,想起她的“终朝聚财纳宝,集到多时,命终了”,对啊,她视金钱名利如粪土,这种女子怎会想露脸?说不定,就是把后位双手捧上,她也不会多瞧一眼。
宇渊无法不欣赏曲无容,她的清新脱俗、她的冷漠淡然,桩桩件件都吸引他。
“不唐突的话,可否请姑娘取下绸帕。”皇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瞪视他一眼,语带寒冽:“是很唐突。”
转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太子寝宫。
“我想,我把她惹火了。”太子苦笑,对着好友宇渊道。
“可不是。”
曲无容非普通女子,谁是帝、谁当王,在她眼中皆一样,说不定她医平民百姓还比医太子皇帝来得尽心。
“母后喜欢她,想我纳她为妃。”
“殿下意愿呢?”宇渊反问。
“她是个特别女子,在她面前,我是男人而非太子,我的尊贵入不了她的眼,她对我不比对宫女太监友善。”
太子也看见了?宇渊轻笑。
日前,太监小贵子送汤汁过来,许是新人入宫,对周遭环境尚不熟悉,一奇QīsuU。сom书紧张,把药汁洒了,滚烫的汤汁泼掉大半碗,老嬷嬷气得大骂,要他赶紧重新熬药。
只见曲无容不慌不忙,说一句:“皇太子喝半碗药足够了。”
接着,她就把泼剩下的药接过来,交给宫女。然后拉起小贵子坐到一旁,掏出帕子、药膏,细心替他清理伤口。
老嬷嬷不满,想惩罚小贵子,曲无容却不怕得罪人,全力维护。
皇太子续言:“对我而言,这是全新经验,从没人这般待我,你是第一个,我视你为兄弟,她是第二个……”
“所以,殿下有意纳她为妃?”
“倘若她脸上真有残疾,我便要纳她为妃,若没有,金银财宝看她要多少,我都给。”
“为什么?”
“我也想在她面前特殊一回,让她知道,我并不是只看重外貌的男子。”他也想要她清丽的双瞳注视他的脸,而不是他发绿的指间。
“殿下别这么想,若你到过她的竹林小屋,便会发觉,她视钱财如尘土。”他记得那篮“诊金”是怎地随意摆在屋前。
“她视钱财如尘土?你在鼓励我纳妃。”
“不,我想告诉殿下,谁在她面前都特殊不了。”
“是吗?”太子坐起身,精神奕奕对宇渊说:“她很耐人寻味,像一本好书,让我很想努力读到最后一页,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母后的提议突兀,但越和她相处,我越有征服她的欲望。”
“征服?”征服什么?征服她的高傲、她的冷淡、征服她不食烟火的特殊?
“你想什么?”太子问。
“没。”他否认。
“你对曲无容感到兴趣?”太子笑问。
“并没有。”这辈子,他再不会对其他女子感到兴趣。
“最好没有,可别弄到我们两兄弟阅墙。”他半开玩笑。“玉儿还好吧?这段时间为我的病,劳你四处奔波,现下我逐渐痊愈了,你该多花点心思在玉儿身上。”
想起玉宁,皇太子忍不住担心,玉儿是他最疼爱的皇妹,宇渊是他最知心的朋友,这样好的两个男女分明是天作之合,怎会一个苦、一个愁,一个怨、一个悲。
“是。”
“你和玉儿结为夫妻已经五年,也该有个孩子,希望玉儿能一举得男,替钟离家延续香火。”
宇渊沉默。
对孩子、对公主,他都愧疚。这辈子,他当不了好丈夫,只能在其他方面尽力弥补。
“至于颖儿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早该从悲恸中恢复了。”
宇渊脸色微变,扯唇轻道:“殿下好生休息,宇渊告退。”
他凝视他,须臾,妥协:“退下吧!”
他知道自己踩到宇渊的界线了,对宇渊而言,纪颖是不能谈、不能劝的部分,她是他心中的秘密,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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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喜姑娘,皇后很重视姑娘呢,几次问起姑娘,皆要我们姊妹尽心伺候。”吉祥捧来新盆栽,摆在茶几上,是宫里规矩,每逢月半就要换新。
曲无容看一眼盆栽,那是金制枝、玉雕花叶,终年不萎。
她不喜欢,她宁爱生长在土地上的繁花绿草,虽躲不过春夏秋冬,却有着金枝玉叶缺乏的生命力。
“皇太子还不是一样,屡次探问姑娘平日进何饮食,还吩咐御厨,照太和宫给的多备一份,可见太子是真心喜欢姑娘。”如意在她耳边吱吱喳喳,说个没停。
耳底听着,嘴里闷着,那个皇太子啊……盼别给自己招来麻烦才好,曲无容低头,看自己绣得乱七八糟的荷包。
“姑娘聪明颖慧、仁慈善良、蕙质兰心,大家都好喜欢你。还有啊,上回姑娘救下小贵子,他四处说姑娘的好话,别的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羡慕咱们被派在姑娘身边呢!”吉祥说。
她们说的是自己?
原来岁月真会改变人,想当年,人人批评她孤僻倔强、冥顽不灵,没想到,摇身一变,她竟成了蕙质兰心。
如意端来参茶,放下茶水,她拉起曲无容手臂,笑容可掬道:“姑娘,你当妃子后,可不可以把吉祥和如意留在身边,我们想跟着姑娘。”
姑娘随性,不爱麻烦人、不摆架子,又从不对他们发脾气,能跟着这样的主子,肯定福气。何况……偷偷瞄一眼冷刚,如意颊边浮起两抹红晕。
曲无容没答话,转头,看见门边脸色难看的男人。
“冷刚。”
“是。”他走到她身边。
“这个给你。”她把线头剪掉,将新绣成的荷包送给冷刚。
这是她绣的第两百还是三百个荷包?练习那么多回,她仍绣不成一朵新梅,更别说什么鸳鸯蝴蝶,她啊,永远当不成贤淑女子。
“多谢姑娘。”他看也不看,就要把荷包收入怀里。
吉祥一把抢走荷包,藏到身后。她尴尬地看看曲无容和冷刚,讷讷说:“这东西……做得不够好。”吉祥说得含蓄,事实上是很糟。
“还我。”冷刚伸手,面无表情。
吉祥对冷刚温柔笑道:“冷刚哥哥,我带回去修补一下,明日还你。”
“不必。”
“你生气了哦?”
如意凑到冷刚面前,巧笑倩兮,圆圆的脸、圆圆的笑,圆得让人好幸福。
冷刚不答,定定望住吉祥,用眼光逼她把荷包还来。
“别气、别气,荷包不会被吞掉,吉祥姊姊的绣工好得不得了,大家都央求她指点呢?冷刚哥哥,笑一个嘛!”
如意扯扯他的袖子,仰着脸望他。
曲无容看着小女儿们的娇憨纯真,她实不该把冷刚留在身边,他应过着轻松日子,有妻子、有孩子,热热闹闹的一生。
“冷刚。”曲无容出声缓和气氛。“你让吉祥把荷包带回去试试,我很感兴趣呢,她能把我的荷包补救成什么模样。”
姑娘出口,冷刚自然无异议。
冷刚退到姑娘身后,两个小宫女笑眯眼挤到曲无容旁边,把荷包摊在桌上。“姑娘,这梅花,不是这么绣法的……”
说话间,宇渊进门,他双手后背,状似悠闲。
但瞄见桌上的荷包,他的悠闲转为沉重,她的女红和颖儿一样……坏透。
“姑娘不擅长女红?”话不自主吐出,方出言,已然后悔。
“凡女子都得擅长女红?”板起脸孔,她的口气咄咄逼人,没办法,她见到他,就忍不住嘲讽几句,谁让他们有仇。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