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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箴心头大急。方才他当着萌萌的头面敲敲打打,犯下大不敬的罪行,又没
有立刻道歉,反而吊儿郎当的转头觅食去。萌萌最蔑视举止轻忽的人,这下子
铁定会辞退他的。
范孤鸿被扫地出门绝对是她万万不愿见到的景象。
人类的天性诚然奇特,只要感觉对方,即便是新相识的朋友,也能在短时间
内让人习惯他们的存在。而范孤鸿恰巧对极了她的味。
每天早上,培根煎蛋的香味已成了她的闹钟。她喜欢步入厨房里,聆听他和
苏格拉底争论流理台底下应不应该收藏私房骨头;她也偏爱在十点整,两人散
步买菜的辰光。她甚至习惯了他准时十一点,开始毛躁的剥掉上半身布料,一
边埋怨台湾居住不易,一边敞着赤膊打理环境整洁。
晌午之后,他固定会钻进室温宜人的书房,嘴角叼衔一根烟,手中拎着一罐
海尼根,整张脸埋进报纸后头,顺便倾听她阅读古哲典籍之余,嘀嘀咕咕发表
他的意见。他们俩的生活作息自然而然调整为相符的频率;各自拥有私人的理
事空间,却又密切的分享着彼此的交集。
性格使然,造成家里的另外两位成员鲜少能捺着性子听完她的意见,每每谈
着谈着,总会有人——通常是萌萌——中途切入,要求她长话短说。其实她并
不饶舌爱言啊!长话若能短说,她当然也乐意省些心力,可是有些见解实在省
略不得,发言人也很无可奈何。或许,她轻易的敞开心门,接迎范孤鸿成为一
份子,一半由于他漫不在乎之际展现出来的耐心吧!
“萌萌,”她细声细气的讲情。“你别看范外表粗里粗气的,其实他做起事
情既精细又俐落,现今时代,高级又廉价的理家人才简直可遇而不可求。你才
刚回家,还未见识到他的手段,倘若今晚仓卒做下辞退他的决定,另日难免会
后悔。
古人有言:“论才审用,不知象不可。‘举凡选用人才、发掘贤能之时,英
明的君主会等到亲眼目睹了对方的实际表现,再不断言,所以你……”
当家大人劲酷的冷眸盯凝在她唇上,顺利中止了两片红唇的蠕动。
“你急什么?我有说我不雇用他吗?”淡然的语音一如萌萌此刻的情态。
维箴霎时被震慑得乖乖的。
她是向老天爷借了胆吗?竟敢正面与萌萌争锋,纵观昔时,如此失了敬意的
举止可从未发生过。无论如何,萌萌那头她万万惹不起,顶好找个机会从范孤
鸿这一边下手。她得开导开导他顺风转舵的哲学。年头变了,当此之时,直来
直往的人性通常落不得好下场。
“没事不要拉长脸吓小孩,划下道儿来吧。”范孤鸿懒洋洋的睨望大当家的
一眼。
“喂!”维箴亲到他身侧,拼命拧他腋下,传送私语密码。她早就交代过不
准对萌萌无礼的,这家伙显然没背好“不贰过”的座右铭。“不错嘛!你们俩
挺相依为命的。”萌萌凉凉的弹了弹手指甲。每回觑见她脸色一凝,继姊躲都
来不及了,哪来的胆子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看样子她必须重新估量“万宝路
男人”
的斤两。
“那当然,我们是好哥儿们嘛!”他狡黠地瞟送维箴一记秋波。“对不对?”
天哪!总有一天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她只希望届时自己来得及替他收尸。
“既然维箴拼命坦护你,我继续刁难下去反倒显得不通情理。”精打细算的
光芒盘踞了萌萌的锐眼。“月薪两万五,供膳宿,干不干?”
台币两万五折全美金才一千出头,他用来剔牙都嫌钞标太薄了些。
“你剥削外劳啊?”
“没错。而且你方才打我两拳,本月份的薪俸倒扣五千元,服不服?”
“哈哈。”他失声笑出来。“那我让你揍四拳,你倒贴我一万块好了。”
“哎呀!我明明叫你不要乱讲话。”维箴索性掩住他的口,叮叮咚咚的替他
点头。“服服服。萌萌,他服了。”
只要不辞退人,一切好谈。
“我看你改行当他经纪人算了。”萌萌睨她一眼。“你们自个儿慢慢吃宵夜,
品味风雨孤雏的美感吧!我回房睡了。范先生,明天一早请把你的履历表搁在
书房,我想仔细瞻仰一下你的丰功伟业。”
“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帮他把表格打好……”热切的接词被妹妹冷眼一瞪,
重又退化成蚊子鸣。
她偶尔仿效一下继母大人的热心公益,难道也犯法?
范孤鸿实在搞不过她们母女俩,见了那劳啥子“萌萌”比孤魂鬼撞上判官更
破胆,也不过就黄毛丫头一个,她们有什么好战战兢兢的?!“干什么啊!畏
畏缩缩的。你给我争气点,否则明天早上我在你的炒蛋里头放葱花。”
“嘘——”萌萌还没走上楼梯呢!他不想活了。维箴斜上偷瞄妹妹的举动,
幸好,萌萌只是轻不溜丢的哼了一声,懒得再开堂重审。
说时迟、那时快,叶家的勇猛英犬从女主人房里蹁出来吃宵夜,乍然睐见灯
火通明的客厅,终于警觉到在它甜憩,不明情况降临它的管辖疆域。
“汪!汪汪!”苏格拉底狂吠着冲下来,一眼瞄见它最崇拜的小主人回营了。
“呜——汪,汪汪,汪汪。”转而叫得甜诋谄媚。
后知后觉!范孤鸿忍不住摇头。叶家怎么会收养这种百无一用的宠物,拿来
炖汤喝都嫌肉质不鲜美。
“蠢狗!”两名异口同声的谴责打击了苏格拉底的自尊心。
他和大当家的互望一眼。嗯!英雄所见略同。
“薪水再加你五百。”萌萌慷慨也决定。
范孤鸿抑郁的睇着不锈钢锅铲。
瞧瞧他让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一栋老屋,一间膳房,一件围裙——他正
在煮饭,烧菜洗碗,洒扫庭除。
往昔为了职务之故,他曾经置身比此地糟劣一百倍的环境,伪装成更低三下
四的身份,但这并不表示他就甘愿担任三个女人的专职男佣,带着可歌可泣的
节操,无怨无悔的奉献。
忘了吗?此番他可是有所为而来!为了寻找一幅膺作。孰料与叶家人周旋大
半个月下来,他连画轴影子也没见到,反倒是研发出三、五种下洒的开胃点心。
区区十来天家居生活,竟然改变了他散漫浪荡的生活态度。他似乎越来越软
弱了。
唉!好忧郁……多削几颗苹果,瞧瞧情绪是否能改善一点。
“因为‘有’而导致钻营求取,因为‘尚贤’而千万世人的倾轧,因此老子
的哲学看重‘无为’、‘无有’,其虚无的论点与佛家的‘空’有异曲同工之
妙。”
嘀嘀咕咕的叼念从走道飘进厨房。“我从老子的论点切入会不会太深奥了?
范,你说呢?”
“普通。”反正也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他随口应了一句,烦郁的继续削苹
果。
纤影在餐桌旁坐定,困扰的望向大厨。“对了,范,我待会儿不能陪你去散
步买菜了。”
他漫不经心的斜瞥向她。喝!老不啦叽的!她没事扮虎姑婆吓谁呀?倒也不
是她这身清妆素裙入不了男性法眼,平日里看惯了她素着一张脸,偶尔薄施脂
粉还满赏心悦目的。然而她一身雪白衬衫、及膝长裙的卖相,像极了小学女教
师的形象,再等八百年也激不起男人的性欲。
“你——”慢!早说了他来台湾是为了求画,何必插手去管旁人闲事。高维
箴与他一点关联也没有,管她的!“知道了。”
烦悒的眼专注回流理台上的苹果堆。他妈的!越来越郁闷,再切几颗芭乐好
了。
维箴撑着下巴,等待他进一步询问原因。耐候了半天,他依旧没反应,昨天
采买回来的两大袋苹果已经削成一座苹果山。
“今天下午要烤苹果派吗?”他期待他发表更深切一步的询问,即使只是
“为什么”三字也好。
“嗯。”范孤鸿当然瞧见了她有所期待的神色,但他提醒自己,他不是来台
湾买菜的,更无意介入叶家一族的生活,他只想找画,找着了就走,仅此而已。
此刻先在态度上标明界限,省得以后他拍拍屁股走人时,身后拖着一卡车的
泪水。
他丝毫不过问,就只应了两句“嗯”和“知道了”,维箴顿时觉得若有所失。
或许范正好也情绪不佳吧!“系主任正式聘用我之前,希望先观察我的沟通
和授课技巧,所以我今天受邀在‘哲学概论’的课堂上演说,只要今天这一关
顺利通过,下学期应该可以收到聘书。”她振作起精神,自动解释今天的行程。
“好。”待会儿买只狗脚回来好了,硬邦邦的腿骨剁起来比较有快感。
“那……”她讷讷的摸摸鼻头。“我出门罗?”
“再见。”干脆俐落。
“噢。”她只得走人。
奇怪,平时范虽然不算什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男人,对待她却是向来和
缓有耐心,怎么今儿一大早就不对劲。
他做厌了枯燥乏趣的佣人杂务,有意挂冠求去?屈指算算,他前来应徽至今
都过关月了,如果以当初三十天的租车期计算,差不多就快是还车的时候了。
虽然中意的画作迟迟未觅得,不过,他当初也未承诺非得买幅画带走不可。或
许,时候真的到了。
唉……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愁思顿起,悄凝着黛眉。
也不懂为何会牵动意绪,心头那一抹淡情,总是不舍让懂情的人错失而过。
范孤鸿是否是懂情的人,她不知道,然而,他总会纵容她的思绪漫游,怀想
到天与地一般的辽阔,而不若其他人一般,突兀的为它画下休止符。
叭叭!她恍惚回眸,亮蓝的可乐娜追逐着阳光的影子,停泊在她身畔。
“上车。我送你去学校。”他垂视着方向盘,脸上带着一份懊恼的屈服。
那丝看似不情愿的阻止了维箴开门上车。
“不用了。”她勉强挤出忧抑的微笑。“前头几十公尺就有公车站牌,搭乘
大众运输系统比较符合经济效益。”
“你何时在乎起经济效益了?”他啼笑皆非的斜睨她一眼。
她撇开脸,保持缄黩。
隐约听得他轻喟一声,推开门,下了车。
“你哦!”不敢苟同的食指顶高她下颚。“旁的杂的有的没的念一堆,一旦
触及心头的思绪又成了闷嘴葫芦。你的性格说有多别扭便有多别扭,难怪叶夫
人和萌萌只能对你摇头叹气。”
“那你也别来理我。”她愠怒顿生,挥开他的手,迳自往前走去。
山风传扬了来自身后的咕哝,依稀聆得一句“……真能别理就好了……”,
余下的字眼则让朗朗乾坤给听了去。
“喏。”泌出清甜果香的纸袋举吊在她眼前。
“做什么?”她依然别扭得不愿回头,也无意伸手接过。
“火腿三明治和苹果丁,给你当点心,要不要?”懒洋洋的语音在身后诱拐
她。
浅笑逸出唇际,她承接下来。
“上车。”
“嗯。”这一次没有多大反抗,她回身坐上车。
打开薄牛皮纸袋,拿出一片苹果放进嘴里,从舌尖甜入心。
汽车驶过路圈的小公园,她眼尖,睐见秋千架上的稚弱身影。
“强强。”她摇下窗户,回头向忘年之交挥手道别。
小男孩诧异的扬头,恰好来得及捕捉到车行远去的尘埃。
“强强好像很寂寞,常常看他独自在公园里溜达,没有其他同龄的玩伴。”
她瞧着后照镜里反映的男孩影像,困惑的喃语着:“他爸爸身为老师,应该
很注重小孩的教育问题,竟然没让他上幼稚园。”
“嗯。”他对小男生的话题不感兴趣。
“你对邻居、小孩、小狗都很冷漠。”她端起眉心抱怨。
“别人的小孩上不上幼稚园跟我有什么关系?”台湾之行只是他众多路程中
的驿站,他不欲和闲杂人等牵扯太深。
维箴横瞟他无动于衷的神态,心头又蓦地沉甸甸的。余下来的路途,两人不
再交谈。
送完佳人上阵,范孤鸿驱车返回家门,途中在五金行停顿一会儿,采购一组
称手的螺丝起子。
老屋地下室储放了几张坏旧的餐桌,大抵是椅脚的底垫失落或靠背断裂的小
问题,陆双丝可能觉得弃之可惜,又无法自行修复,只好堆放在地窖里。趁着
苏格拉底不晓得哪儿风骚,他大举入侵蠢狗的地下地盘,拖出两张沾满灰埃的
椅子。
不期然间,一方贴附在地板上的狭小上掀式的铁门映入他眼帘。他一怔,没
没想地下室之下有另一间地下室。既然左右无人,不妨大方的潜进去瞧瞧。反
正叶家一门弱女子,他也无惧于秘室里藏放什么非法武器和血腥尸体。
范孤鸿爬下秘室梯道,里头光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