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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属来向你表示一点敬意。”
“给我钱,快放下走。”
他尴尬的说:“不是钱……”
“嘿,原著里面说,叫茶花女离开阿芒,付的是钱,我还以为鸿鹄将至,我可不收银杯奖章。”气势汹汹地撑着腰。
“小姐……小姐……”他伸进口袋里的手拿不出来。
“什么?”
他终于说:“是我国最高市民荣誉奖章。”他取出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勋章。
“见鬼了。”我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这勋章不是容易获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给我这块烂铜烂铁便想我以后不见占姆士的面?没这么容易,他是一个好伴侣,佣人告假的时候非常有用,又会说笑安慰我,不换不换,你走吧,请放心,我俩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我保证他九月份结婚,娶的是那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可是那奖章呢?”他急急问。
“搁这儿吧,瞧腻了还你。”
“可是占姆士——”
我已经把门关上。
这老小子,他以为他可以欺侮我。也难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决不接受东方人为他们家庭一分子,娶黄皮肤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并不为意,即使史篾夫家属派来使向我提亲,我还要三思而后行,多半拒绝他。嫁过去做王昭君?从来没这个兴趣。
我走到小露台,终于将几棵仙人掌转了盘,希望以后它们长得粗粗壮壮。
完了我约南施吃晚饭,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我们享受日本鱼生,我将一搭墨绿色的海胆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温暖的米酒。
我摸摸胃:“帝王享受。”
她问:“联络到史提芬没有?”
“他到卡萨布兰加主演‘北非谍影’去了。”
“你们还结婚不结?”
“结是结的,”我说:“针无两头利,各有各的好处,结了婚,总有个人陪着说话,聊胜于无。”
“别说得那么悲观好不好?”南施叹息:“我若有了对象,一定尽心对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报国’?”
“撕烂你这张嘴。”
我说:“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单身好。”
“你现在好了,一边放假,一边等结婚。”南施说:“幸运之神一直跟着你……年轻、貌美、聪明、能干,占尽所有风光。”
我说:“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没长我的志气,倒确已先灭了自己威风,来,更尽一杯,”我一仰头喝得杯见底。
南施也轻松起来,“有时候大醉一场,也颇见情调。”她想一想,“就少个人扶回家。”
“你就快花痴了。”我警告她。
她笑吟吟的再吃下一块刺身。
我想了一想问:“你认为占姆士?史篾夫如何?”
“我一直没见过他。”南施说道。
“你没见过招风耳?”
“宝琳,你对他的态度很亲昵呵。”
我不以为然,“我与他很谈得来,如中小学同学般。”
“洋人,有点家世……借他的力来巩固你在这殖民地的商业地位,是一个好机会,他在政府里必定有点影响力,人家一句话,你就不必长年累月的等升级了,有便宜好拣就不必太清高,这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机会。”
“可是我都快要结婚了。”
“婚后你还得活下去呀,你的生命难道到此为止?史提芬养得活你?他陪你两条灯芯绒裤子走天涯?我不信你那么死心塌地,他是个憨小子,人品是没话讲的,可是你总该知道你自己的脾气,如今你格局也摆大了,易放难收,经过奥哈拉之战,你就该懂得,凡事有个靠山,人家不敢欺侮你。”
我如醍醐灌顶,“是,大姐。”
“我这话只对你说,你是聪明人,不会讥笑我是机会主义者,下次你见到占姆士,别在口舌上占便宜调笑,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让他助你一臂之力,以后出来混,就便当得多。”
“我晓得。”
南施干尽了杯中酒。
“你不愿嫁他,而他不能娶你,可是你们是好朋友,易说话。”
她抓起手袋付帐。
我呆呆的回味着她说过的话。
忽然我心平气和起来,回家上了床,竟舒舒服服、平平安安的睡了。
占姆士说过不止一次,我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诉说,我有什么具体的困难?没有,我的烦恼是欲平步青云而不得其法门,那么占姆士可以说是一阵风,能够稳稳地送我上腾王阁。
我既然有这个企图,又有现成的机会,我懂得该怎么做。
我对牢镜子练台辞:“占姆士,你说过帮我的忙,我要的是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年薪一百万,二十个月花红。”
或是:“占姆士,我救过你,你也得救救我,凭你的关系,割一块地给我,年期九九九,另外纯银七千万万两。”
太荒谬了。
正经点,马宝琳,正经点。
——“占姆士,看样子我要做死一辈子的职业妇女了,占姆士,找好的工作很难,我虽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你可否凭你的关系,替我谋份好差使?”
这是比较则中的说法,我决定这样讲。
我是这样的虚荣,爱往上爬,出人头地,做风头,以致不能达到“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境界。
我很惭愧。
平地青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困惑了。
占姆士来到的时候,我刚在盘算应如何把我准备好的辞句表达出来,他先开口。
“惠尔逊那老货来过了?”他无限的懊恼,“他专门坏事。”
惠尔逊,啊是,惠尔逊,我竟忘了。
“他对你说什么来着?”占姆士扶着我的肩膀。
“我原以为他会用钱来收买我,叫我离开你,谁知道他只出示一块七彩的破铜破铁,我搁那儿。”我奴奴嘴。
“他有没有无礼?”
“没有,”我想一想:“也许有,我不知道,出来做事这么久,感情非常麻木,并不分得清人家有无刻薄我怠慢我,有句俗语叫‘吃亏就是便宜’,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怎么计较?”我苦笑。
“你仿佛受了很大的委曲。”他很痛心的模样。
“很大是不见得,”我微笑,双手抱胸前。每当我觉得要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便用这个姿势,在刚才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一点安全感也没有,随便什么人,爱上来侮辱我就上来了。
“惠尔逊是我们家老……老帮手,你别介怀。”占姆士仍然着急。
占姆士真是个好人。
我嗫嚅的说:“占姆士,你答应过'奇書網整理提供'会助我一臂之力。”
“是,”他关注地探过头来,“你说呀。”
因其态度诚恳专注,忽然之间我不觉得他为人古板迟钝,又长着招风耳、大鼻子了。
“占姆士。”
“说呀,”他很温柔,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如果你要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会拒绝。”
我开口:“很明显,你来自一个有古老传统的国家,这次你特来探访我我很感激,但你的家人已开始担心——中国是神秘的国度,那女郎也许受过西方大学教育,但说不定她一样会落蛊——是以我想我们已受到了干涉,”我停一停,“我对你没安着好心肠,如果你做得到的话,”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否答应一声?”
说完了我红着脸,自觉身价贬值:开口求男人,前所未有的事。
占姆士静静听我说完,非常失望的问:“就这么多?可是你不说我也都为你准备好了,凡是我家人面所到的地方,我都已一一关照过,只要你令牌一取出来,通行无阻。”
“是吗?”我抬起头问:“你已经封了我做圣姑吗?”
他仍然握紧我的手,“我以为,你会要求我娶你。”
“嫁娶?”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说:“我想我已经爱上你呢。”
“爱上我?”
他略为不悦:“你怎么说话象空谷回音?”
“我太惊异了,”我说:“你说你爱上了我?”
“有什么稀奇?”他很同情自己,“你美丽你善良你纯真,你救我的时候,又不知我是矿工抑或是……王子。”占姆士说。
“世界上美丽善良的女人起码有三亿个。”我微笑。
“可是独独你救了我的性命。”
“是,我不否认我们之间有这个缘分。”
“你不觉得我会是个好情人?”他天真的问。
我嗤地一声笑出来。
“宝琳!”
我说:“我干吗骗你呢,你并不是一个性感的男人,你知道性感——唔——”我做个陶醉的样子。
他既好气又好笑。
“你又没有一张可爱的婴孩脸。”我笑。
“我总有点好处吧?”
“有,你有一颗高贵的心。”
“高贵的心。”他喃喃说。
“不过一个订了婚的男人四出寻找情妇,那颗心会贬值。”
他不响。
我将那枚勋章配在胸前,“如何?”
“别笑,我们会为你正式举行一个仪式,得到这个奖章的人,全世界不超过十个。”
“你有什么资格颁奖给我?”我反问。
“傻蛋,傻蛋,你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瞠目的问。
他在我的小客厅内踱步,双手反剪在背后。
“你不看报纸的吗?”他问:“电视新闻?”
我说:“呵,你还上过电视?演默剧?”
他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你从来不给好脸色我看。”
我替他整理领带,“佛洛依德称这种情意结为被虐狂。”
“一个人走到某一处,就听不到真话了。”他说。
“高处不胜寒。”我点点头,“但是你的未婚妻应该对你老实。”
“她只是一个孩子。”占姆士说:“什么也不懂。”
“她几岁?”我说。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这么远?”我诧异,“简直有代沟呢,我明白了,这里也有大富人家选媳妇具同样品味:要年轻、天真、貌美,最好略略迟钝、无主见、没太大的知识,因为这类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宝琳,你实在聪明,一针见血。”
“十九岁,”我摇摇头,“你是她第一个亲吻的男人?没有历史,没有过去,没有所谓污点,没有经验,整个人像一堆新鲜的胶泥,你爱把她塑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占姆士的声音低下来,“正是如此。”
“当心,她会长大,翅膀成长的时候,情形便不一样了。”
“她飞不了,我亦飞不了。”占姆士喃喃的说。
“我很替她开心,小女孩很容易满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给她的聘金又不会少……”说着我的鼻子开始发酸,不知怎地,也不觉有何伤心之处,忽然眼泪就急促的淌下来。
这次占姆士没有劝慰我。
我拼命想停止哭泣,却又止不住。终于用手掩住了脸。
占姆士轻轻的说:“我想留下来陪你两个礼拜,一个工人也有权拿假期,我觉得你现时情绪不佳,有朋友陪你说说话会好些。”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占姆士。”我哽咽的说。
“我同他们去请假。”他说:“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满天的星星,喝香槟吃鱼子酱。”
“你坐船还没坐怕?”我问。
“你吃饭怕不怕噎死?”他笑问:“振作一点,宝琳,七点半我来接你。”
“那只船叫什么?”
“仍叫‘莉莉白’。”
“为什么有这个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亲的小名,幼时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尔。“她爱你?”
“是,但永不会纵容我。”
“对你们家庭来说,你陪我去坐游艇,也算是放纵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门,他的司机投给我一个好奇的眼色,然后毕恭毕敬的替主人拉开车门。
我在报摊买了一大叠漫画回家去读。
南施买了水果来看我,她替我将水果贮入冰箱,嘱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问。
她笑我粗俗,又问我闷不闷。
我坦白告诉她,因有占姆士的缘故,日子好过得多,占姆士是那么体贴。
我告诉南施,这个人具有影响力。“或许他是贵族,只是他不愿说。”?“什么贵族?”南施动容:“子爵还是伯爵?”
“我没问。”我咬一口苹果。
我扭开电视看新闻,南施要去熄电视,我不让她那么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电视新闻报告员说:“……王储今日上午访问属下电器厂,对工人备致关怀,又问及生活境况——”
我笑:“官样文章,他回到皇宫去后三十年,这些人仍然在那里捱,关怀有什么用。”
新闻片映到王子身上,镜头pan上他的面孔,招风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张大嘴巴,一松手苹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脚。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响了电视机的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