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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是很奇妙的,在上百个孩子中,舜洁特别疼爱敏敏,常夸敏敏漂亮聪明、慧黠懂事又善解人意,三不五时就要司机来载敏敏到自己城内的办公室作陪,舜洁处理公事,敏敏就静静看书,没一丝不耐。
敏敏六岁时,秀平再婚,带着丈夫江阿坤和襁褓中的新生女儿,来接敏敏回家团聚。才第二天,一辆漆黑晶亮的大轿车就停在巷口,引起众人围观,舜洁穿着浅蓝银线的丝质旗袍及白色高跟鞋,在司机的陪同下,喀、喀、喀地走进那排污水横流、低矮颓乱的违章建筑内,她站在几块腐板堆着的小屋前,忍着臭味皱着细眉,看着坐在地上端着破碗吃饭的敏敏,碗内一点米饭、一块萝卜干,而敏敏一身不合的衣裳,脸上犹有泪痕。
“何姆姆!”敏敏如见亲人,高兴地迎向舜洁。
“怎么一下就变个样子了?!”舜洁拉着敏敏的手,对司机说。然后又转向秀平,“江太太吗?我是明心的院长,昨天你来带敏敏的时候,我正好不在。以你目前的情况,敏敏留在院中不是比较好吗?”
“不!我有一个家了,敏敏也有家可归了。”秀平语气很坚持地说:“我不会让她在孤儿院长大。”
“敏敏是本质非常好的女孩。恕我直言,这种环境真是太辱没她了。”舜洁说:“回到我这儿,我会好好栽培她,对她而言是比较好的,你说是不是?”
“还有什么比自己亲生母亲好呢?!”秀平不以为然地说:“我自己是养女,深知寄人篱下之苦。我再穷再累,也不会放弃亲生骨肉,很谢谢你对敏敏的关爱,但还有谁比我更爱她呢?她跟我是最好,也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两个月后,舜洁由美国回来,又来看敏敏。敏敏光着身子躲在粗竹子制的娃娃车后面,设法躲开继父阿坤如大雨急下的木棍子,阿坤不但暴怒地狂打,还用力猛推娃娃车,把敏敏夹挤向水泥石粒尖凸不平的墙壁,敏敏早已哭得哑不成声,全身淤血、红斑,累累伤痕,极度恐惧的小脸上是一条条竹子压印的血痕。
“天呀!”舜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人会对一个无反击力量的小女孩下此毒手,真是人间地狱!
舜洁当场将敏敏带走,并请了警察、律师,放下狠话,终于得到了敏敏的扶养权,从此江敏芳就成了何敏敏,在花草扶疏、绿树成荫的阳明山别墅里静养。
敏敏伤口快好时,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秀平,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有千万个不舍,但她实在无法保证女儿不受虐。
“敏敏,不是我狠心,我是不得已的!这对你最好,相信你的养女命会比我好上千百倍!”
敏敏记得那哭声,也记得那些话。反而是秀平的模样,在岁月中渐渐模糊,像沉入海底的石子,回声一过,再也捞不着了。
舜洁没有将她送回孤儿院,就留在身边当真正的女儿养。以后的日子如同天堂一般,舜洁给敏敏买了一堆专由委托行进口的新衣服、新玩具,让她念私立学校,学钢琴、芭蕾,四处旅游,待她像小公主一样。而敏敏在渐晓人事中,慢慢明白,她的命运不是一点点的改变,而是天差地远的大翻身,由泥泞中跃至云端。
因为富有的舜洁非普通有钱人,敏敏所承的何姓,在政经界很有名,是豪门贵胄的上流人士,舜洁夫家王氏一族,亦是显赫一时,在外交界扬名立万。只可惜天妒良缘,这对人人夸羡的金童玉女并未天长地久,舜洁的丈夫王锡因死于癌症,让舜洁卅五岁就守了寡,因为没有生育又无心再嫁,舜洁将全部精神放于事业上,成了当时少有的女强人,所以何王两家的产业都和舜洁有很大的关连。
敏敏在何王两族里是十分静默的,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就当她像外头捡回来的孤女般,不闻不问。敏敏不在乎,对生命她总抱着惜福及感恩的心,她懂事有礼,努力做个小淑女,在学校品学兼优,样样第一,进北一女、考上台大第一志愿,看来就像舜洁嫡亲的孩子,优秀出众,光芒四射,让舜洁引以为傲。
这一切都是为了舜洁。敏敏在大学上了半年,舜洁因身体不好,打算移民到美国静养,敏敏很自然地舍弃一切,二话不说地随行。还是舜洁顾虑周到,为了让敏敏能完成大学教育而为她申请了柏克莱,其实不再上学,敏敏也不会有异义的。
她们一来就住在这半山腰西班牙式的红瓦白墙房子,前面精巧的黑色镂空雕花小门围着一个修饰雅洁的花园,后面则是一大片草坪,可以辽望整个柏克莱,及茫茫白雾后的一处海湾,视野非常美丽。
在这儿的敏敏完完全全地掩去光芒,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管家、护士,只在学校、医院、家里三处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校园生活的多彩多姿,美国同学的友善热情,全在敏敏的来去匆匆中一一甩掉,她毫无怨言地让青春的欢乐由指间溜走,因为若非舜洁,她什么都无法拥有。
舜洁在世的后两年,个性愈趋孤僻,多半生活在回忆里,她最爱提的是在重庆及香港的童年及少年往事,敏敏就静静地听,适时奉茶,直到夜深人静。偶尔情绪深感时,舜洁会提到亡夫王锡因,唇边漾起凄美的笑容,她说:
“我永远记得嘉陵江畔初见他的那种悸动,在白山清水中,有似曾相识、几世寻来的喜悦。后来我们在香港二度相逢,内心感觉未变时,我就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所爱的人。来台湾后,我的日子看来风风光光,其实不过行尸走肉,有时想到我竟独活,枉活了廿五年,真是可怕呀!”
敏敏不懂爱情。高中、大学都有许多热情的男生追她、写情书;甚至到这儿,也有美国男孩表示爱慕,她都很自然地拒绝,她一心都在舜洁身上,舜洁的痛苦与快乐才是她的责任。敏敏的心沉浸在舜洁那悲伤的描述中。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呀!竟能穿年越日,缠绵不绝,至死方休。
舜洁也会提到敏敏小时候,眼内闪着满意的光彩。
“我一看到你就喜欢,想这小女孩怎会在孤儿院,她应身在高贵人家呀!从你上小学一年级起,每次月考都拿第一,当模范生,钢琴又弹这样好,我就知道我的直觉没有错,你表现得比我的那些侄儿、侄女都好。有时我会有种错觉,你是我亲生的,是锡因留给我的唯一骨血,命运真是作弄人,不是吗?”
都是锡因,舜洁活着为怀念他,变女强人为荣耀他,连抚养敏敏都是想与他有牵扯的渴望。当舜洁一知道自己有病会死时,她就不想再多活一刻。敏敏看着她在微笑中静静的合上眼,只能流着泪默祷:
“妈,希望他在天上等着您,让您在茫茫的宇宙间有所依归。”
舜洁死后,留下不少财产给敏敏,引起何王两家的紧张,大财团都是非常排外的,钱愈多斗争就愈激烈,深怕敏敏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便纷纷联合起来对付她。如果敏敏可以说了就算的话,她宁可什么都不要,舜洁给她的已超过她这辈子应得的了。
舜洁就是深知她这种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个性,特别请张云朋来保护她,所有股票、不动产都由他掌管,在敏敏廿五岁生日以前,连她自己都不能提动或协商。
云朋是舜洁少数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敏敏尊为大哥的朋友。他同样来自明心育幼院,舜洁欣赏他的上进心,在必要关头扶他一把,让他顺利完成法律学位,所以他对舜洁亦是报恩的心情。
敏敏对云朋最早的印象是在十六岁时,他到阳明山的家中来拜望舜洁,那时他方从哈佛回来没多久。他们的初会有些尴尬,云朋先一步进门,敏敏在后面背着书包踏进,她当时养的牧羊犬吉利,一团滚滚冲向她,云朋没站稳往后一倒,连着敏敏也摔了一跤,混乱中只见一个英俊的大男生对她笑,敏敏也露出细白的牙齿笑回去,怕他受窘。
真正和他比较熟悉是在搬到柏克莱后,他来看舜洁时会住几天,敏敏于是有机会和他聊天,他们彼此才知道对方都是来自明心育幼院。
“你就是那个江敏芳,小名叫敏敏的可爱女孩!”云朋得悉事实后,大叫“我记得你,我那时在念国中,常在院中帮忙。你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非常乖。我说故事时,别人都调皮捣蛋,只有你静静专心地听。你最爱喝老杜叔叔熬的绿豆汤,对不对?”
“我不太记得了。”敏敏说,希望知道更多。
“我常想,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有人忍心抛弃。”云朋说:“后来我听说你家人来接你回去,真没想到是何姆姆领养了你。”
敏敏把后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略去受虐的一段。
“哦!在院中何姆姆原就特别疼你。记得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玉玲,因为妒忌吧!常爱偷打你、拉你的头发,有一次你忍不住回抓她,不小心抓伤了她的脸,造成一条血痕,我们想,完了!敏敏要受罚了!结果何姆姆笑着抱你起来说:这女孩的脾气是深藏不露的!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云朋说。
“这一段我有些印象,玉玲的轮廓我还有三分记忆。”敏敏努力回想说:“但我怎么都记不起有你这个人。”
“你那时还小呀。”云朋又正经地加一句:“你的视线高度只到我的腰部,自然记不住我的脸。但我对你的印象深刻,所以几年前我在阳明山看到你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你就是那个敏敏呀!”
因这一点,敏敏对云朋产生特别的亲切感,云朋也对她无微不至,两人之间像兄妹,并不带男女之私。敏敏知道云朋已婚,并有两个孩子,她三番两次想见他的家人。云朋总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保护你,佳洛疑心病很重,若提到你,势必提到你的身世。在一切还没成定局时,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你和何姆姆的认养及财产关系,免得官司打不完,外面有些人是吃肉不吐骨头的,我不能让你一无所有,或让何姆姆的一番心血白费。”
这也是云朋一直反对敏敏回去寻根的原因。他说:“人要往前看,像我,只守父亲的骨灰,母亲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若有缘再遇,无缘又何必强求。”
云朋不了解敏敏内心的不安全感。尽管生活一直锦衣玉食,在午夜梦回仍常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让她觉得公主般的日子就如吹出去的彩泡沫,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又好像在演一出豪华的戏,戏结束下了台,仍是素衣布裙。敏敏一直惦记着那可怜的小女孩和她苦苦哀求的母亲,仿佛她们也在另一个时空发展自己的人生。当然,人不可能有两种生活,她只是想回到原点把那失落的小女孩找回来而已,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哪里料到,过去的真如东逝流水,再也唤不回了,生母、继父已死,她的出现反而吹皱了一池静水,迷失了以往,也赔上了世雄的一条命,想到此,她又流下泪来。
天慢慢亮了,室内仍十分黑暗,天光由掩密的窗帘透进来。她披上晨褛,走向客厅,把西边落地窗的竹帘拉起,屋宇密布的柏克莱尽入眼内,由山上到山下,再?逦到遥远带雾的地平线,似水的带子闪着浅浅的光。月亮犹在天上淡淡地笑着,几颗未归的疏星,和地上排排亮了一夜的路灯,在将明未明的城市灰蓝中,像璀灿的钻石。
人总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是吗?
下午,敏敏出去买了一些东西回家。再几天就是万圣节,房子也该布置一下。但时差未调,她几乎是撑着眼皮回来了。
她不能睡,否则半夜难捱,又要忧郁地胡思乱想。她将储藏室的假南瓜扫把找出来,再把大小贴纸一一整理,有巫婆、小鬼、坟墓、骷髅头、南瓜……敏敏一一将它们贴上大门口的窗上。正贴好一个小精灵时,电话铃响,把她吓了一跳。
“敏敏,是我,你还好吗?”云朋的声音传来。
“我很好。”她说:“我打电话给你的秘书,她说你到洛杉矶来了。”
“来度假的,好久没看孩子了。明天就陪他们去狄斯奈玩几天,再回来过万圣节。”云朋停了一下说:“过了万圣节,我来看你。”
“不必了,你是来看家人的,就多陪他们吧。”敏敏赶紧说。
“我只是担心你,老觉得你孤零零的一个……”他说。
“我是最不用担心的一个。”敏敏问:“盈芳还好吗?她回公寓了没有?”
“据我手下的人说还没有。”云朋安慰她说:“过一阵子她想通了,自然会回去的。”
“都是我害的……”她难过地说。
“敏敏,我已说过多少遍了,是江世雄行事冲动莽撞,依他个性,迟早要出事。盈芳年幼不懂事,你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呢!该怪的人是他自己,绝不是你。”云朋说。
敏敏不想再一场辩论,于是转变话题。
“家志在狱中还好吧?”
“他换了监狱,转到台中去了。”云朋口气变硬,“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