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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真承认这是事实。
“一切好像都已注定,”乃意颓然,“作为朋友,我们已经尽力,可怜岱宇人财两失。”
回到家,乃意忙不迭泡热水浴,让维真同母亲解释迟归的原因。
任太太边打呵欠边对女儿说:“报馆打电话来追稿呢,大作家。”
乃意这才尝到写作之苦,眼睛都睁不开来,只得把今天的工夫推到明天,层层积压,怪只怪管的闲账太多,误了正经。
乃意把闹钟拨到第二天六时正起床好赶稿,然后仆倒床上熟睡。
耳畔听见美与慧低低的对白。
美:“当真难为了她,你看她累成那个样子。”
慧:“不知道她会不会把凌岱宇的故事写出来。”
美:“那你我岂非要客串闲角。”
慧:“唉,但愿凌岱宇在任乃意的指引下有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局。”
乃意受不了耳畔絮语,向她俩诉苦:“既然一切均属注定,何苦叫我劳神劳力。”
慧轻轻安慰乃意,“性格控制命运,岱宇受你潜移默化,性情已经有所改变。”
“我可以肯定她已失去甄保育,我无法助她力挽狂澜。”
慧微笑,“你自己说的,生活除了甄氏,还有其他。”
“弊就弊在对凌岱宇来说,悠悠芳心,并无他人。”
美与慧亦十分唏嘘。
乃意说:“痴情司,痴情司,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一代一代一生一生将她身边的人与事简化,希望她摆脱旧时阴影,再世为人,我们又大胆起用你作为助手,灌输新价值观给她,也算是尽了力了,如今她的个案已届期限,再没有起色,上头命令不再受理,我们人力物力也有个限度。”
“我想劝她搬出来。”
“也好,眼不见为净。”
“可是她的经济状况已大不如前。”
慧微微笑,“毋须十分富裕,也能愉快地生活下去。”
“这我完全相信,”乃意由衷地说,“家母常说,屋宽不如心宽。”
美轻轻附和:“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乃意听了为之恻然,古旧归古旧,老土归老土,这调调儿却贴切地形容了凌岱宇的心情。
乃意叹息,“岱宇还那么年轻……”
慧感慨,“就是因为年轻,感觉随着岁月增长而麻木,再过三五七载,人人练得老皮老肉,聪明智慧,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保护自己,就因为年轻,所以这么笨。”
乃意再次叹息。
闹钟在这个时候哗然跳起来叫。
什么挨不完的更漏,乃意呻吟,春宵苦短才真,她完全没有办法起得来。
她挥挥手同闹钟说:“去,另外物色一个人去做大作家,给他名同利好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起床,乃意,起床,弟弟今早上飞机。”
乃意号叫着爬起床淋冷水浴。
乃忠蔚为奇观地看着个性自由散漫的姐姐,看样子她也只好做文艺工作,在那种行业,失职或许可美其名曰性格。
自飞机场回来,已经去掉大半个上午,乃意匆匆坐下赶稿。
她不相信那么一大叠稿子会得用光,事实偏偏如此,惨过做功课多多。
直到下午,把稿件交到报馆,乃意(奇qIsuu。cOm書)才忽然想起,甄老太曾约她到医院探访伤者。
乃意借电话拨给岱宇,只是没人接。
怔怔放下听筒,忽尔听得背后有人说长道短。
“什么人?”
“新进女作家哩。”
“别又只会讲,不会写,或是写写就闹情绪累了罢写。”
乃意莞尔,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信然,不止是甄府、报馆,恐怕全世界都无安乐土。
她直赴医院。
倚梅正由特别看护喂食。
甄保育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侧,乃意只当没看见他。
倚梅招呼乃意,“怎么不见岱宇?莫非又生我气。”
乃意心中懊恼,一个那么会做人,另一个活在迷雾中,怎么能怪大人们偏心。
只听得背后冷笑一声,“你管谁生谁的气,有些人就是这样,人家躺医院也看不过眼要吃醋,总而言之,你红,她要比你红,你黑,她亦要比你黑,不可理喻地争风。”这除了李满智还有谁。
乃意静默一会子,实在忍不住,才说:“岱宇伤风,怕传染给人。”
李满智笑,“真正曹操亦有知心友,这回子我相信了。”
甄保育一声不响。
半晌医生进来检查伤者,示意闲杂人等出去,乃意盼望保育趁此机会出外与她说几句话,但是他却紧候病榻寸步不移,乃意一转头,只看见李满智叠抱着手心满意足地眯眯笑。
乃意心灰意冷,悄悄离开病房,没有任何人注意她,也没有任何人挽留她。
乃意只得叫车往甄宅。
是住不下去了。
人家毋须打骂或是出言讽刺,光是袖手旁观微微笑着看你们自己人杀自己人已经足够。
来开门的仆人对乃意说:“凌小姐已经搬走。”
什么!
幸亏背后转出来一个甄佐森,“乃意你怎么到这会子才来,岱宇清早起来一声不响要搬,屋里偏偏只得我一个人,劝她不听,又找不着你。”
“现在她人呢?”乃意急得跺脚。
“不用担心,我把她送到酒店办好手续才打道回府。”
没想到要紧关头反而是甄佐森为她出力。
“麻烦你载我一程,我想去看看她。”
甄佐森得其所哉,一路上发表他的伟论,“岱宇太笨,这种时刻,她不应退缩,亦不该闹事,我是她,一声不响忍声吞气照常过日子,甚至煮了汤端到医院去侍候林倚梅,好让世人知道我贤良大方。”
乃意冷冷看着甄佐森,“是吗,忍辱偷生,有何得益?”
“不是都为着我那不成材的兄弟吗?”
乃意冷笑,“也许她已经看穿,可能她不想再度费神,恐怕她愿意拱手相让。”
甄佐森一怔,“岱宇?不会吧。”
“太辛苦,划不来。”
这话像给了甄佐森什么启示似的,他发起呆来。
乃意想到适才李满智可恶的样子,忍不住要与她开一个玩笑,她打开手袋取出一管口红,趁甄佐森出神,轻轻在他雪白的后领上染一道红痕。
下了车,乃意向甄佐森道谢。
他问她:“你真谢我还是假谢我?”
乃意纳罕,“请说。”
“陪我吃顿饭聊聊天如何,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想诉诉苦。”
乃意听出他声音中无限寂寥,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因说:“我男朋友是咏春高手。”
她上酒店找凌岱宇。
岱宇坐在豪华套房里,出乎乃意意料,区维真已经在座,另外一位小生是韦文志律师。
岱宇情绪平稳,只是手中握着酒杯,一见乃意便迎上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们在商量什么大事?”
维真答:“岱宇决定搬离甄府。”
韦文志说:“我赞成。”
乃意加一句:“原先是我的主张。”
“当务之急要找一间合适的公寓。”维真说。
“韦律师,”乃意问,“凌小姐目前经济情况如何?”
韦文志扬一扬浓眉,看一看正在苦笑的凌岱宇,“本来凌女士嘱我将名下财产全部拨归甄府。”
乃意看着他,忽然听出因由来,他做了手脚!
韦文志双目透露一丝笑意,语气仍然谨慎,“区先生同我商量,有若干不动产,可否延迟数月处理,碰巧我们事务比较忙,因此耽搁下来。”
乃意嘘一声倒沙发上松口气,好家伙,小区这次救了凌岱宇。
韦文志律师说下去:“知道一个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而挤他要钱,是否道德,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可是变卖恒产,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妥,所以凌女士至今保留这一部分财产,”他看着岱宇欠一欠身子,“就不知凌女士有无改变心意。”
岱宇点一支烟,吸一口,站在窗畔,抱着双臂,双目寂寥地看到了街上去,不语。
她穿的一件米白色凯斯咪丝毛衣一直未换,柔软忠诚地贴在她身上,帮忙展示她美好的身段。
韦文志同情地看着岱宇纤长的背影。
“据我所知,”半晌他继续,“甄佐森那一道难关已过,听说鼎力资助的是一位林倚梅女士。”
岱宇微微笑,转过头来问:“她出多少?”
韦文志自有根据,“是你的三倍。”
岱宇颔首:“她比我慷慨,付出代价比我高昂。”
乃意才欲开口,没想到韦文志抢先说:“林家在印尼是财阀,这笔数目,本来是林女士的妆奁。”
乃意这才说:“甄家的盛衰,已同岱宇没有关系,所剩的,够她生活即可。”
韦文志看着凌岱宇,“即使是拨给甄氏的款项,亦并非无条件馈赠,我有文件在手,可以随时代你讨还。”好一个精明为事主着想的律师。
小区说:“朋友尚且有通财之道,岱宇暂时不需要这笔债。”
乃意拍拍韦文志肩膀,“我要是发了财,一定找你做顾问。”
韦文志笑起来,露出雪白牙齿。
小区瞪了形容放肆的女友一眼。
乃意连忙说:“当然少不了你这个谋臣,维真。”
岱宇按熄香烟,自斟一杯香槟,嘲弄自己:“我才真的要靠你们才能生活下去。”
维真却道:“懂得请救兵就不会有事,所有专业人士都可以为你服务,最坏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
第8章
岱宇干掉香槟,转进卧室。
乃意自银冰桶取出酒瓶一看,涓滴不留。
两位男生苦笑。
乃意说:“如有安抚作用,帮忙她渡过难关,无可厚非。”
韦律师轻轻说:“开头总以为是世界末日,后来,才发觉不过是失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乃意问:“文志兄,你有无听行家说起甄家那宗枪击事件?”
韦文志很坦白,“警方的朋友告诉我,伤人只是因甄佐森欠债不还。”
小区先笑起来,“那么,他该认识债主才是。”
“他说他枪法不准。”
乃意问:“维真,你怎么样看?”
“这件事的后果比起因重要。”维真朝房内呶呶嘴。
谁知道呢,塞翁失马,也许岱宇从此独立成长。
美丽潇洒,日后再看见甄保育,会在心中嚷:这样的一个人!竟为他流过那么多眼泪!然后仰起头笑笑,笑自己浪费了那么些年,笑命运唆摆了所有人,笑至热泪满眶。
不过先要再世为人,才能这样放肆。
过不了这一关,什么都不用谈。
韦文志并没有即时离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着乃意说:“很少有这样热心对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觉有资格承担这项赞美,问维真:“是不是因为年轻?所以无限热情,过十多二十年,吃得亏多,学了大乖,对友对敌,也许统统变一个样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么事都不上心,至亲都是陌路人。”
维真笑,韦文志也笑。
韦律师临走之前,踌躇一会儿,轻轻走到虚掩的房门边,朝里边张望一下。
乃意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开房门,替睡在床上的岱宇盖上薄毯子。
岱宇哪里真的睡着了,闻声强自转过头来,一脸重重啼痕,轻轻问:“韦君可是要走了吗?”
韦文志忽然不知身在何处,黯然销瑰,呆半晌,才出声告辞,仍由乃意送出门去。
乃意对维真说:“文志兄对岱宇有点意思。”
维真只是摇头。
“你专门爱同我唱反调。”
“你听我说,这个时候谁碰见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长长一段康复期,才能压抑失意,重新抬头,有日伤口痊愈,才是认识新朋友的成熟期,现在?只怕她在折磨自己之余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区,但仍不忘做答辩狂,“也许韦律师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这么看男伴。”
乃意气结。
小区说下去:“时机就是缘分,条件成熟,碰到合适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须苦苦挣扎。”
无独有偶,乃意亦不赞成苦恋,历尽沧桑,赢了也是输了,故此她不认为林倚梅是胜利者。
区维真忽然极难得地说起是非来,“倚梅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永远得不偿失。”
乃意忽然说:“我俩真够幸运的。”
维真握住她的手,“你说得是。”
岱宇没有回学校开学。
这也没有引起别人注意,第六班同学变迁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国升学,永不再见。
乃意生活开始精彩,往往在六楼上课当儿,报馆追稿电话打到楼下接待处,让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来接听,乃意不晓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权,只希望日后不会让校工张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张哥看到她作品书皮子时可以说:“啊,这个作家,我认得。”
这边厢乃意忙得如采蜜工蜂,那边厢岱宇日日在醉乡度过。
乃意不知岱宇怎么做得到,一般来说,即使是美人儿,醉了也形容难当,可是岱宇控制得似乎不错,总是微醺,别有系人心处。
韦文志律师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