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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意不知岱宇怎么做得到,一般来说,即使是美人儿,醉了也形容难当,可是岱宇控制得似乎不错,总是微醺,别有系人心处。
韦文志律师帮她搬到一间酒店式公寓住,设施齐备,一切杂务不必操心,乃意去看过,觉得岱宇仿佛在度一个不会完的假期,醒来就醒来,不醒就拉倒,泳池游半个塘,香槟酒当饭吃,账单直接寄到韦律师处。
闲时坐在太阳伞下或大露台对牢海景凝思,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乐,不要紧,姿势这样漂亮,已经战胜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应,似先要召回远处灵魂归位,然后缓缓转过头来,不过这是一张值得等待的面孔,伤感带泪光的眼睛,茫然凄凉的一抹微笑。
总算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不容易,即使不离开甄府,甄保育还是会同她取消婚约。
俗世好比拍卖行,一切东西包括名、利、爱情,均系价高者得,岱宇固然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志在必得。
岱宇轻轻向乃意倾诉:“我曾向亡母祈祷,盼望得到祝福,也许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与她谈这个,她只是说:“你倒是好,一直喝,却还未曾变为残花败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两年,一定会倒下来。”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红屋一直空置,乃意极力主张租出去,“空着干什么,做博物馆还是纪念馆?不可给伤感留任何余地任何借口,趁早扑杀,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维真瞪着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吗,像你这样挤不出半滴闲情的人,怎么写得好小说?”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笔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于我,时刻欲仙欲死,悲秋伤春,又怎么天天趴在桌上写呢。”
肯定是歪理,但是一时又找不出破绽来。
一日放学,正欲直接往报馆去,想叫街车,却听见有人唤她,乃意一抬头,看见甄保育。
他说:“乃意,我们想同你谈谈。”
乃意认得停在那边的正是甄家的车子。
上了车,已经有人在座。
“倚梅。”乃意不是不关心她的。
两个人都瘦了,看上去仍似一对金童玉女。
乃意早意味到会发生什么,一脸凄惶。
过一会她问倚梅:“你的手臂怎么样?”
“永不能打网球,永不能弹钢琴。”
仍然比凌岱宇好,凌岱宇只怕永远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说:“特地来通知你,下个月我们会到伦敦举行婚礼,双方家长觉得在那里聚头比较理想。”
乃意低下头,过半晌,又抬走头,长叹一声。
甄保育终于问:“岱宇最近好不好?”
“还过得去,生活悠闲,稍迟如不升学,也许找一门优雅的小生意做。”说的也都是事实。
倚梅抬起双眼,“听说,”她微笑,“已经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样人才,又不会造成男生负担,怎会没人追。”
“是位律师吧?”倚梅打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是专业人士比较理想。”
保育沉默一会儿说:“这么讲来,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这点好,我最擅解百结愁眉。”
倚梅笑笑,“乃意,我最羡慕你这点本事。”
乃意忍不住略略讽嘲,“我佩服你俩才真,倚梅你最懂随机应变,保育则仿佛永远可随遇而安。”
甄保育当场有点儿讪讪的。
倚梅一点不恼,含笑说:“迟早我们都得练出一身本领来。”
乃意忽然问:“那么岱宇呢,她可是仍然什么都不懂。”
倚梅凝视乃意,“岱宇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都不必懂也不用操心,可是自令得聪明能干的朋友为她仆心仆命地周到服务,乃意,你说句老实话,这种本事是否一等一能耐。”
乃意这样能言善辩也在此刻辞穷。
倚梅唏嘘,“我只不过是个出手的笨人罢了,做多错多,越做越错,外头还以为我聪明。”
乃意的嘴巴张开来,又合拢去,奈何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乃意,其实你最公道,只不过站定在岱宇那边。处处为她着想,才分了敌我,我相信你是明白人。”
车子停下来,倚梅请她到他们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开一会儿,乃意坐在他们雪白宽敞的客厅内呆半晌,然后说:“我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甄保育。”
倚梅笑得弯下腰。
她左边肩膀仍然略见佝偻,手臂也未能完全伸直,此刻低着腰身笑,姿势更见怪异。
乃意忽然觉悟,投资已经这样庞大,不跟着他姓甄,恐怕血本无归,到这种田地,抽身已经太迟,只得跟到底。
乃意只觉难受,连忙低下头喝咖啡。
一边又十分庆幸,维真与她,从来不需这样辛苦,纵使不够轰烈,却胜在温馨自在。
“对了,乃意,我看过你写的大作。”
乃意刷一声涨红面孔,连忙谦道:“写着玩的,你别当真。”
倚梅笑,“很难讲,文字中感情那么真挚,读者说不定就弄假成真,爱不释手。”
谁不爱听好话,一时间乃意飘飘然,几乎没倒戈奔向倚梅这边,喊一声“知我者林倚梅”也。
一时脸红红,说不出话来。
门铃一响,进来的却是甄老太,人老了就灵,只听得她精神饱满地说:“不好不好,整间屋子白茫茫难看极了,幸亏我替你们挑了一式织绵窗帘。”转过头来,才看到另外有客。
姜是老的辣,面不改容,“任小姐也在这里,好久不见,你没唆摆我外孙女吧,怎么不见她来看我。”好像有点痛心。
蔚为奇观,人人都是戏子,生活即是舞台,年纪越大,演技越是精湛,甄老太肯定已经成精。
乃意笑笑,“岱宇也专等老太太叫她。”
她不来看你,你不可以去看她吗,爱分什么尊卑老幼,分明是假撇清。
林倚梅不愧是未来乖巧孙媳妇,连忙解围,“老太太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你不知道吧,大哥同大嫂闹分居呢。”
乃意一怔,甄佐森与李满智?
老太太看倚梅一眼,“何必同外人解释。”坐下叹息。
倚梅笑,“乃意不算外人,况且此事路人皆知。”
区维真一定早有所闻,可恨这小子守口如瓶。
“大哥越来越不像话,衬衫领子上印满口红就回家来,大嫂一调查,事情便闹大了。”
乃意注意到倚梅已经改了称呼,本来口口声声叫表姐,此刻李满智已变成不大相干的大嫂,并且把人家的家事稀疏平常娓娓道来。
这是故意的。
倚梅每做一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绝无即兴,她是特地要老太太知道,她此刻全心全意要做甄家的人,娘家已不重要。
李满智会败在这表妹手下。
李女士一心一意拉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现在正努力把她冷落,威胁她的存在。
这出乎李满智的意料吧,早晓得,还是让毫无机心的凌岱宇留在身边,岱宇才不屑研究人际关系,势力范围,李满智午夜梦回,不知有否反悔多此一举?
够了。
看到这里实在已经够了,乃意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刚巧保育回来。
他一定要送乃意一程。
一路上乃意绝口不提岱宇,乃意让他闲话家常,给他时间回复自然,然后他终于说到正题:“婚后我就是甄氏机构的总经理了。”
“那多好。”由此证明甄佐森宣告失势。
“大哥不讨老太太欢喜,近日已决定将他撤职,你知道佐森只不过爱花费,不在乎实权。大嫂却动了真气,要离开甄家。”
对别人家事,乃意不知如何置评,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问保育:“你快乐吗?”
甄保育一愣,非常纳罕地看着乃意,“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当然满意。”
乃意叹口气,牵着他鼻子走的人实在太高明了,引他入彀,控制他,使他完全失去自我,照着所安排的路线走,却还让他以为那是他自由的选择。
也许,那可怕的主使人还会十分谦卑地跟在甄保育身后,处处作出随从貌……太厉害了,这样工心计,为的是什么?不外是甄保育这个人与他的家私,两者都不算出类拔萃,根本不值得机关算尽,太聪明了,只怕有反效果。
保育见乃意不语,便说:“今日我亲身听你说岱宇竟那样懂得处理新生活,总算放下心来。”
乃意忙不迭叫苦,这个误会,分明是林倚梅拿话挤出来的效果,加上乃意逞强,未加否认,甄保育才认为凌岱宇心境不差。
半晌乃意才问:“你呢,你适应吗?”
“倚梅十分迁就我,乃意,即使挑剔尖锐如你,也得承认,她对我全心全意。”
乃意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重复一句:“保育,祝你幸福。”
“你也是,乃意。”
乃意在泳池旁找到岱宇。
她索性缱绻地抱着香槟瓶子,放意畅饮,这时,偏偏又渐渐飒飒下起细雨来,乃意怕她着凉,除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岱宇握住乃意的手,“大作家,什么风把你吹来。”
手是冰冷冰冷的。
泳池里有几个外国孩子,冒雨戏水打水球,嘻嘻哈哈,不亦乐乎。
岱宇怔怔地说:“瞧他们多开心,一点点事,就乐得什么似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仿佛苍穹因他们而开。乃意,他们才不管人家怎么看他。其实,人只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就快活似神仙。”
雨丝渐密,乃意缩起肩膀。
“那么,”乃意温和地说,“你也把要求降低点好了。”
岱宇看着乃意,“你瞒不过我,你有话要说。”
乃意鼓起勇气,“岱宇,甄保育将同林倚梅结婚。”
岱宇十分镇定,“意料中事耳。”
乃意说下去:“你有两个选择,要不终日徘徊醉乡,让它毁灭你一生,要不振作起来,忘记这个人、这件事,好好过生活。”
岱宇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没有聋吧?”乃意责问她。
岱宇忽然笑起来,“校长,你训完话没有?”
这时刚好韦文志打着伞过来。
乃意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你干哪一行的?女朋友顶着雨白淋你都不管,颓废得似不良少女你亦视若无睹,太没有办法了!”
在岱宇前仰后合笑声中乃意悲哀地离去。
回到家,听到父母亲在议论她。
“乃意倘若把稿酬贮蓄起来,不知能否缴付大学学费。”
只听得任太太答:“写到二○○一年或许可以。”
乃意不出声,他们仍然小觑她。
不要紧,比起凌岱宇,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乐。
写到二二○○年又何妨,时间总会过去,她摊开笔纸,开始工作。
做梦最需要闲情逸致,难怪刻薄的时候,有人会讽刺地说:“你做梦呢你。”
写作不但拉低功课成绩,且倦得连梦都不大做了,更抽不出时间应酬亲友同学,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谅解。
这样的牺牲,将来即使成为大作家,恐怕代价也太大。
乃意倒在床上,阖上双目。
仍然潇潇地下雨,鼻端一股清香,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张长榻上,身边紫檀架上供着一盘白海棠,那香气显然就是花的芬芳,一摸脸颊。一片濡湿,像是哭了已经有段时间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发呆,忽然听得咳嗽声,越咳越凶,乃意不由得打横坐起来,不管这是谁,呼吸系统一定有毛病,怎么不看医生。
乃意好奇地随着嗽声走入内房,经过窗口,看到一排带紫色斑点的竹子,正随风摇荡挨擦,发出飒飒孤寂之声。
这是什么地方,好不熟悉,乃意仿佛觉得自己曾在该处住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她呆呆地欣赏了一会儿雨景,传说舜帝南巡,死于苍梧,其湘妃夫人追去,哭甚哀,以泪挥竹,故竹上斑点宛若泪痕。
正沉思,乃意又闻少女饮泣声。
她伸手掀开一道软帘,走进房内,只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
窗上绿纱颜色已经有点旧了,乃意脱口说:“不是说要拿银红色的软烟罗给重新糊上吗,这园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反而不配,怎么还没换。”
说毕,以手掩嘴,这关任乃意什么事?
少女咳得益发厉害。
乃意再走进去,只见床上帐子内躺着一个女孩子,脸容好不熟悉,乃意正探望,忽然伊抬起头来,乃意“哎呀”一声,这可不就是她的好友凌岱宇。
乃意过去扶起她,惊惶失措问:“岱宇,岱宇,你在这里干什么?”
只见岱宇脸容枯槁,紧紧握住她的手。
室内空气是冰凉的。
乃意吓得落下泪来,“岱宇,我即时陪你去看医生。”
那岱宇喘息道:“紫鹃,紫鹃。”
乃意扶起她,“我是任乃意,岱宇,你看清楚点。”
她急出一身冷汗,岱宇竟病得好友都不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