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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夜揽着我,三年之久,他并未像清扬预想的那样,将我当作他的侍妾对待,他只是揽着我,有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裳传递。他说亦柔,我不许你妄自菲薄,有朝一日我们是可以再在一起的,你所受的委屈,我必定十倍百倍对你偿还。我要你做我的王后。
然而自始至终,我想的要的都不是他。我不能对他讲。
9
盛装之下,我不再是我。一个绝色而失却笑容的女子。
他们叫我,桑妃。
也正是因为我像一块冰冷的木头,小小年纪的平遥王对我有些厌恶。我受尽冷落。东风恶,欢情亦薄。满园的春色都褪为黑白,失却了光彩。
但我看见了清扬,久违的我仍深深深爱不可放低的男子,俊朗依然。只是我们不能相认,须得装做陌路。我与他在宫中每一次擦肩而过,便觉得自己衰老了一分。
也不知这流水般的容颜,何时就耗尽了。
11
原本是风疏日暖的好天气,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凉。我看见园中假山群,石林掩映了一对男女的身影,彼此恩爱缠绵,插不下我一个泯灭的眼神。
是的。是清扬。
还有平遥王的新宠,蓝妃。
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看他们像涂了蜜的面人儿粘在一起,牢不可破的样子,我的表情和身体越发僵硬。然而两年前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其实再没有与清扬相爱的可能。
我不能计较。
但我怎能不计较。
12
我怅然的胡乱的在宫里游走。在宫门处见几个守卫和宫女战战兢兢地跪着,不住磕头,火盆里烧着纸钱,似是在拜祭着什么。我习以为常。类似的情形我见得不少,大都是奉了主子之命陷害他人,而事后又惶惶不安之人,以这样的方式乞求不要被冤魂缠身,且算是对自己良心的告慰。
偌大的皇宫,藏了多少龌龊事,阴谋与陷阱,是谁都计算不来的。
然而我经过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燃烧着的纸钱忽然飘起来,粘上我月白色的披肩。宫女们都慌了,赶紧替我除下披肩,我虽安然,好好的一件衣裳就此尽毁。
我盯着地上那一团明明灭灭的火光,夜已落幕,我想起曾几何时我与清扬在家中的花园里,也点过一小簇柴火,彼时我正想念幼时的烤红薯,清扬于是精心布置了那场篝火的盛会,与我,在月华流泻的晴朗夜,相依相偎。
那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久得我已记不清年份,那时的清扬尚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包括无止境的温暖。
人仍是,情景皆非。我想着,凄然地笑开了。
13
便是这一次,平遥王恰巧看见我展露的笑颜,赞我,一笑倾城。
朝夕之间,我从麻雀变做了凤凰。然而,清扬同蓝妃幽会的场景,在心中,如阴云压住了整片的天空。平遥王见我又呆滞了,问我,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的眼泪配合了我。我说,蓝妃。
我编出一套很好的措辞,称蓝妃与我相克。我说相士告诉我,眉心有痣的女子,将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亦多次在梦中见到她捧着我的心,血淋淋的,我睡不安稳,食不知味,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为了让平遥王解除犹豫,我偷偷的将害人的符咒放入蓝妃的枕头底下,给自己的床头也放了一只,再对平遥王说我身体抱恙,他一来,我便做出痛苦万状的表情,身边的宫女该说什么做什么,我亦训练有素。就这样,蓝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了一个企图用诅咒谋害桑妃的罪名,被处以商代留下的剜眼割肉的酷刑,当场毙命。
那是我第二次,在平遥国的皇宫里笑。再笑倾国。
14
清扬私下里来找我。关于蓝妃,我知道他心中多少是明白的。我说我杀她是因为我嫉妒她,她得到了你的爱。
清扬神情错愕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亦柔,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淡淡地回答,做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更无畏因儿女私情绊住了身心,清扬,这是义父教我们的,你不该忘。
清扬说是的,我没忘,所以我并未想过要责怪你,更何况我接近蓝妃,不过是想利用她,亦柔,你该知道我与你之间,是毋庸置疑的。
我僵住,定定地看他,毋庸置疑是何解?你能否再说得明白点?
清扬摇头,很郑重的,在我的唇上烙下他曾经占领过的痕迹。窗外,风香如花,月明如雪。
然而我又想起,早在两年前,我已经失去了和清扬相爱的可能。瞬即泪如雨下。
15
我又见到了明夜,秋已阑珊,宫廷萧瑟。他自夜的浓雾里走出,走到我面前,让我疑心是一个恍惚的梦境。
他跟我说,亦柔,我带你走。
我迷惑,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明夜见我犹豫,皱起眉头:怎么,舍不得?
我摇头:你可知擅闯皇宫的危险?
明夜说是,但总好过让你涉险。天一亮,我们便要开始攻城了。我,还有清扬。
我说我知,清扬已经告诉我。
那你为何?
明夜!我打断他,不是说要三星汇聚吗,我你要带我走去哪里?如果我不和你们一起,岂不辜负了义父的一番心血。明夜,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你无须太过担心。
明夜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但他张了张口,又缄默。夜凉如水,远方传来阵阵凄冷的箫声。
16
我不走,是因为我答应了清扬,在大军攻入皇城之前,对平遥王用毒,迷了他的心志,令他在众朝臣面前丢丑,失却仅剩的一点尊严和拥戴。
只要他说,我必照做,人世种种,皆比不过一个魏清扬。
17
平遥王果真在朝堂之上失礼于人,像发酒疯的汉子,又是哭又是闹。我给他的所谓仙丹,令他产生了许多幻象,他以为王朝覆灭,最后竟屈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
堂下一片哗然。
明夜的军队仍不断在皇城外叫嚣,平遥城已经被占领,百姓门户紧闭,怕得连入厕都不敢跨出门槛。平遥王就躲在御书房里,抱着一个青花瓷瓶,战战兢兢,喃喃自语。我站在他身边,神色漠然。
最先推门进来的是清扬,他将拟好的诏书放在案上,哄平遥王交出玉玺。平遥王痴傻的表情,让我对这个年方二十的少年皇帝生出惋惜之意。
随后,明夜也进来。
18
没有想到,明夜会举刀刺向清扬;更没想到,最后那冰凉的利器插入的,是我的身体。
没有血迹。
19
我不是桑亦柔。我只是她的影子。
早在三年前,亦柔替明夜布局挑起褒国与平遥国大战的时候,便在一次混战中被困于山林,活活烧死了。
我于是脱离开她的身体,化做她的容貌,因我和她一样,心中有爱,皆舍不得那个男子,魏清扬。
彼时,他就在我的身边,呆若木鸡地站着,他没有来搀扶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开始觉得自己像雾气一般慢慢地蒸发了。
影子是碰不得带有杀气的利刃的。否则,瞬即消亡。
明夜扔下刀,试图抱住我,但他扑了一个空,他穿过了我透明的身体。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仍然和从前一样,很多话,都不能对他讲。但我知,当他看见我不顾一切地为清扬挡下那一刀,他一定会明白,我从未爱过他。
我爱清扬。我将尽我所能,护他周全。
然而这些辜负与被辜负,眼看,是要一笔勾销了吧。
我看见清扬疯狂地摇着头,听他喃喃地说,没理由的,杀破狼三星汇聚,天下必将易主,无可逆转,无可逆转的!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江山,我这样一点一滴地消失,他却仍不能明白其中的因由。
或者说,他不能接受。
我已不是桑亦柔。不是他的七杀星。
20
明夜的军队顺利攻占了皇城,外间的哄乱戛然而止,带刀的武士破门而入,将清扬和平遥王团团围住。明夜下令逮捕他们,清扬便像失了灵性的动物,任由他们的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看着明夜,我和清扬一样想知道其中的原委,明夜叹息,他说我原本就是平遥王安排在褒国国君身边的人。于是我们都明白,这出戏费煞了大家的精力,明夜原来不是助清扬夺取平遥王的天下,而是助平遥王剿灭乱党。只是他在最后仍然选择背叛,他的军队,是平遥王故意派人开城相迎,昏庸的君主始终喜欢依附于他人,他以为明夜会助他赶跑魏家军,助他保全他的江山,殊不知,他们合作,明夜在得胜之际还是与他倒戈相向。
实则平遥王和清扬都一样,一败涂地。
我看一眼清扬,他痴痴呆呆的眸子里,似有一颗闪亮的珍珠。我想起他曾说,亦柔,我与你之间是毋庸置疑的。我很想再问他一遍,从前种种,是否,只是为了以感情骗取我对他的死效,是否,他其实不曾真爱我。
但我的身体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轻纱了。欲哭,已无泪。
盛世,盛宴,满情殇
红烛在岸,焰火满天。
精致的铜铃,茉莉一般大小,环在嫁衣的裙摆。动辄有清越之音,细细琐琐。
好一场美,盛世无双。
新娘落下第一颗泪,在绣了丁香的鞋尖。
一拜,天地。
你如此胆小,怎能生于帝王之家!六岁那年,父皇如是说。
便硬将我放上一人高的大马,挥了鞭子,看我在疯狂的马背上,握不住缰绳,颠簸翻飞。
于是,识途的老马返回父皇身边时,马背上便没了我。我在草丛里,昏迷。双腿失去知觉。从此无法站立。
欲哭。也无泪。
十个春秋,纵千般风情,我依然只能卧床,何喜,又何悲?屋门外的世界,很久没有完整。
某个夏日黄昏,暮云合璧。寂静的宫墙内竟起了击筑之声。一曲《玄鸟》,其轻处,若雪片飘落地面,重时,如骤雨滴打芭蕉。竹片在十三根弦之间,穿梭往复,游刃有余。
是以,音不醉人,人自醉。
方醒悟,差宫女去找那击筑之人,终究无缘得见。
死灰的心,开始想念。一张筑,一首曲,又或者,一个人。
十七岁的生日。父皇说请了精通音律的师傅,为我助兴。
有《玄鸟》一曲,余音绕梁,我不相信,谁还能赐我更大的惊喜。始终落寞的颜色,又添了几许伤悲。
哪里知道,熟悉的音律,在我十七岁的伊始,如破空烟花。千回百转。
正是那《玄鸟》。
掀开帘子,拿潮湿的眼,去看击筑的人。高渐离,青衫素带,就这么进入我生命,从此生死两不忘。不能不说是转折,也是奇迹。
那一刻,《玄鸟》在清冽之处让我产生了飞的幻想。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要站立的欲望,腿向外蜷曲着,竟然挪动了半寸。宫女看见,激动牵连了满屋子的人。
父皇说,高渐离,朕要你从此日日伴着华阳公主,为她击筑唱曲,治她腿疾。
我想,久病难愈的顽疾,不谙医术的乐者,一切,从何而治。但还是忍不住,暗自窃喜。
高渐离,在我左右,从此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
他那样一个人,深邃的眉眼神色俊朗,却总在额头留着一缕阴霾。微微皱着的眉心,盛不下我区区一根食指的温度。
高渐离,你总这样皱着眉,我不明白。我仰头望着他,就如望着我万世景仰的神,流露出心底尽数的担忧。
高渐离看我的眼神带了一丝闪躲。他推开我放在他眉心的食指,低着头说,公主毋须担心。
怎能不担心。
高渐离,遇见你,我重拾了喜悦和哀伤,心不再空盲。是你,婉转乐音背后,惹我玫瑰花开的声音。你如何才能听见?
是因为眉娘?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高渐离却不置可否。
告诉我你和眉娘的事好么?我继续追问,要剖析他将愈未愈的伤疤。
你知道多少?高渐离问我,随后一声叹息。这皇宫,是没有秘密的。
绝色的女子,出身青楼,你和王翦都想要她,可她似乎谁也没跟,就死了。
高渐离摇头。你可知,眉娘的死,是你父皇所逼。
我愕然。
遇见王翦,在高渐离之后。本来已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哪里知道王翦觊觎眉娘的美貌,施毒计得了她清白之身。王翦与高渐离的纷争,因此更是激烈。始皇帝为了平息这场风波,下旨要眉娘在二人当中自主选择。
金殿上,满怀怅恨的美人,一心仍系在高渐离身上,却无奈有了王翦的骨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