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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鹤涯说到这里,大笑不止,这一盘局,他精心策划了五百年,终于得见,哪能不得意忘形。可他只笑到了一半,面色僵了,有东西穿过了他的身体,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他修炼近千年的道行,倾时化为乌有,倒地以后他的皮肤干涸,迅速皱缩,最后只剩下冰凉惨白的骨架。
这变故太快,映璇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但只要方鹤涯死了,她便松了一口气,冷笑着,看着那具白骨,好一阵感慨,“除魔卫道,最除不掉的,还是自己的心魔。”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方子期像纸片那样被吹倒在地。他的七窍都在流血。映璇从未感到如此惊恐,用尽了力气,爬到方子期的身边,他却只是虚弱地冲她笑着,说,“我多想再听你唱一次,鹧鸪天。”
五.
传说,每一个人,几生之中,总有一世的记忆,最为刻骨铭心。时间带不走,生死去不掉,连孟婆的忘魂汤,也只能将其封锁,逼进身体的某个角落。
所以,映璇之于方子期,她其实,一直都在他的心上。
当千钧一发,方子期的脑海里,开始涌现关于含樟的点滴,那就是被封锁的记忆试图苏醒。原本,方子期可以等,再多一盏茶或者一柱香的时间,等含樟自他的体内完全复苏,他便有足够的力气,打败方鹤涯,同时保全自己。
他却迫不及待。
因为心系映璇的安危。
以至于才找回三分之一的功力,就选择跟方鹤涯生死相拼。
怪只怪,情深,心乱。
镜缘·无泪之城
时空,裂痕
记不得是怎样到这里的了,红墙绿瓦,阁楼窗花。喧闹的大街,男子布带青衫,女子则轻纱罗绮。
所有的人看见我,都喊,萱小姐。
他们说,我是洛城城主的女儿,叫朴萱,莫名其妙病过一场,醒来便忘记前尘过往。简单说,就是失忆。
我一直微笑,以友善的面容,示意自己完全接受这一切的说法。但我记得,十五那天我在天台看月亮,城市的霓虹很晃眼,我正埋怨它们抵消了月华的清丽,却不知怎的,脑袋发昏,眼前忽地就黑了一片。再醒来,已经是在芙蓉般的帐内,换了古时的衣装,被称做,萱小姐。
白衣的少年出现在我面前,有明亮的双眸,鼻梁高挺眉毛浓黑。他叫凌风,和朴萱是青梅竹马,凌朴两家世代交好,分别掌管洛城的经济和军事。这当然是凌风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说,我们曾经很相爱,我与他早订了婚约。
我看着他,笑容里有三分羞涩,三分无奈,另外的四分,自然是在寻思,我迟早会脱离朴萱的身份,回到来时的天台,你的婚约,与我何干。
凌风要带我去郊外狩猎,出于好奇,我欣然前往。他拿箭的姿势英武异常,专注的神情放在好看的眉眼上,亦让我赏心悦目。
箭迅速出弦,垂死的野猪发了疯一般冲撞过来。受到惊吓的马长鸣一声,连马夫也被甩出一丈开外。然后它没命地奔跑起来,拖着马车上下颠簸。我来不及逃,身子便像球一样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翻滚,疼得几乎昏阙。起初还能听见凌风的呼喊,和追随而来急急的马蹄声,但马车进到树林之后,喊声就越来越远了。
凌风,凌风,你在哪里?我想呼救,也试图抓住缰绳使马停下来,但一切似乎是徒劳,手肘已经搁出了血,我仍是连直起身子的机会都没有。
突然,马惊栗般抬起了前蹄,仰天长啸一声,奇迹般停了下来。
有人拉开马车的帘子,俯下身问我:“姑娘,你没事吧?”
我抬头,惊恐的泪光中看见身披战甲的男子,年轻而浓黑的眉眼,英气勃发,看我的神色怜悯而温柔,与他的这身装束大相径庭。
我一时没有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就那样看着他,不哭,也不说话。直到又一阵马蹄声,抬头时,凌风已在旁边。他显然发现了比救我更重要的事,目光凌厉而气氛肃杀,随同的侍卫也个个递出警戒的眼神,右手纷纷握住腰间的剑柄。
而我看见,救我的男子,伸向我的手悬在半空,侧头望向凌风,眉头微皱,他说:“是你。”
凌风冷笑起来:“元将军,既然来了,凌某自当邀请阁下往洛城一聚。”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直起身:“凌少爷为何不安心打点您家的帐房,老是要在战场上来与元某较真,要知道,刀剑可是无眼的。”
元皓!他竟是元皓!
我早听人说,洛城如今正面临战祸,崤城的城主觊觎这片乐土,企图据为己有。而元皓,正是崤城军的统领。他们说,他骁勇善战,运筹帷幄丝毫不逊于久经沙场的老将。
再看他时,我流露出些微的不忍,想自己将与之势不两立,凭空就多了份伤感。
思绪混乱间,凌风已经从马上跃下,拔出腰间的佩剑,直刺向元皓的胸前。侍卫们亦是剑拔弩张,随时准备为凌风助阵。
和来时一样,我们回到洛城,没带半份猎物。元皓顺利从众人的包围中脱困,凌风看我的眼神,怨愤也有,疑惑更多,以及不可遮掩的忧心和失落,都让我尴尬万分。
元皓是因为我才脱困的。
刀光剑影的一场混战,元皓以一敌众,僵持久了就显得力不从心。
树叶铺满地面上最后一片空隙的时候,我冲进了殊死相搏的人群。我不知道为什么做如此的选择,但心里有个分明的声音告诉自己,元皓不能有事。
于是,只一个瞬间,元皓就反手用剑抵住了我的脖子。他说:“你们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我的心里没有半点恐惧,反是跳跃的窃喜,他能全身而退,我便轻松。
结果,自然如我所愿。
元皓挟持我,骑在马背上一直奔跑。我甚至不去想凌风会怎么办,只觉得骑马原来是如此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元皓在我后面。
到一个山谷的入口时,他把我扔下了马。是的,我以为那就是扔,他催促我赶紧下马,然后我的脚不知道该怎么踩,他就放了手,我本来受伤的手肘,更加红肿。“为什么不趁机挟持我,作为你的人质?”我盯着他,倔强的眼神,却只有自己知道心底的害怕。
“趁我还没有改变注意之前,你最好赶紧离开。”
瞬息沉默。
急急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凌风扶起受伤的我,又看看走远的元皓,脸色沉下来,沉得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
“为什么要那样做?”两天之后他才这样问我,想必是犹豫了很久。他看得见我的故意,却不解我眼底那一丝动荡。我背对他,只一味拨弄云竹的叶子不说话。
“萱,你变了,你从来都不是这样对我。”他搬过我的肩,如受委屈的孩子一般,看我。可我要怎么让你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朴萱,是这时空的交错,让你曾经完美的爱情碎裂。
“我立刻去向你爹提亲,我们成亲,好吗?”我猛然一惊,抬头看见他转危为安的表情,愣了好久,终于摇头:“我不能,不能嫁给你。”
我以为他会发疯一般追问我原因,又或者歇斯底里地央求。没有,他都没有,他只是凋谢一般离开,那背影,荒凉到极点。
镜子,杀戮
一个月后,兵临城下。
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起一面红色的大旗。诺大的一个元字,刺得我眼盲心慌。凌风说:“这一战,由我来打。”灰须白发的老者眼神迷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便是洛城的城主,也就是,我口口声声的,爹。一直是个慈祥谦和的老人,自我见他以来,印象里就记得他在我醒来后激动的目光,和吃饭时频频夹到我碗里的菜。
“爹,为什么不能议和?烽火连天,最无辜还是那些殊死的将士。”
凌风在旁边“哼”了一声,神色黯然就如此刻灰蒙蒙的天:“你想议和,别人还不见得愿意呢。你不过是为了元皓,凭什么要我们坐以待毙。”
我接不上话,再向城下的敌军望去,一个越过千山万水而来的眼神,箭一般让我禁不住后退了两步。
“风儿,让将士们紧闭城门,待商议好应敌之策,再开城迎战。”爹的语气,淡到几乎让人误会这一切无关生死,无关他。这样的老者,怎适合征战,怎适合杀戮。我于心不忍。
凌风默不作声地走下了城楼,谁都以为他会遵照爹的意思,守住城门,却怎想,他竟然开了城门,带一干守城的将士冲向了敌阵。随后而来他的一万精甲兵,也匆匆上了战场。
顷刻间,风萧马鸣,鲜血四溅。
“凌风!”我冲口而出,他哪里还能听见。爹的身子有了明显的颤抖,不住呢喃,风儿,风儿。我扶住他,对这一场揪心的战,只能作壁上观。
元皓的身影在混乱中时隐时现,挥舞的剑随战势的蔓延染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士兵们临死前的残叫,刺破天空般凄厉。我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哀,原来身临其境,会是如此触目惊心。
这一战,停止下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护城河的河水明显变了色,洛城外尸体遍布。只有牺牲,没有胜败。
凌风死了。
受太重的伤,无法挽回。
将士们都说他像发了疯似的冲向敌军的中心,刀剑刺上身,也浑然不觉。他们把他抬回来,早就奄奄一息。
“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你要拒绝我们的亲事,萱……”凌风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暗黄的镜面,白银镶边。我接在手里,能看见自己痛苦的表情。他张了张嘴,却再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着镜子,和我满手心的汗,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用手绢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痕,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他手背上,化了,碎了,再无力承担。
元皓暂时收了兵,驻扎在城外五十里的瑞安亭。
那一夜,我在阁楼外闲坐,寂静的园子里突然起了风,疏影横斜。然后我看见他,疑心是自己不留神的幻觉。直到他喊我,朴小姐,我才定了神从茫然里看见他,淡淡的眉,清浅的忧郁。眼神里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看透的,烟雾一样缭绕。
没有多余的言语,他直接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对洛城,我们志在必得,打下去只会让伤亡更为惨重,朴小姐若能劝你爹弃城投降,至少,能保众将士的性命。”
“我何以相信,你必会胜战?”我倔强地看着元皓,忽然遗憾,彼此的眼神再不是初见时的清冽,他的慈悲我的感激,也许,只能在世上停留那一个相遇的瞬间。
“这一点,你爹应该比谁都清楚,淆城的兵力,在五城之中位居榜首,而洛城,早在安平盛世中忘记居安思危了。”
我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却突然听见院墙外一声尖利的呼喊,有刺客!元皓警觉性地向后退了两步,看墙外火把逐渐明亮,他纵身跃上了墙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我仍是止不住地期望,他能全身而退。
“萱儿,你没事吧?”爹的声音,满是殷殷关切之情。彼时,寻不见刺客,他已经差走了所有的人,只留我和他在清冷的夜风里,心事重重。
“爹,您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话一出,我就看见爹的脸色黯下来,他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他说,洛城的兵力,和淆城太悬殊。”我怯怯地说出这句话,果然,爹挥起了手,眼里有饱满的愤怒。幸好他终是没有让耳光落到我脸上,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又收回了手。
“传说女娲炼石补天,曾遗落了一块五彩石在人间,五种颜色于是变成了五个城池,各自为政,便有了如今的洛城淆城,还有涅城津城以及滂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安静地听这段叙述:“涅城无风,津城无火,滂城无夜,淆城无尘,而洛城,则无泪,所以,洛城又叫无泪之城。从风儿死的时候,你为他流泪,我就知道,你并非真的失忆,你也不是萱儿,因为洛城的人即使再伤,世代也是不会流泪的。”他看着我,慈祥的目光里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却是感伤,是一个老人失去至亲的感伤。
“你既然知道,为何……”
“孩子,”他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怜惜的目光射向我:“祖先们都说,各个城池都是由各自的石灵主宰的,城里的人,若违背了他们的规矩,便会遭到残酷的惩罚。”
“就是说,我违背了无泪的规矩,石灵必不会饶恕我?”
他点头:“所以,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但愿能避过此劫。至于洛城的存亡,再与你无关。”
我拥抱这个始终纵容我的父亲,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像冰雹一样砸得自己心疼。爹阻止不及,泪光中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模糊了面容,鬼魅一般站在门口。他手里的剑,在风的摩擦中丝丝作响。
爹把我护在身后,示意我赶紧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