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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茧-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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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跑,不时在他腿上脚上蹭过,这个时候,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惧怕,反而眼底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一分刻意隐藏的欢喜。

如果那个叫双福的少年还活着,也许早已同小包闹得不可开交。

叶其安硬生生挪开眼,再调回视线时,激荡的情绪已渐渐平定。

“孙善,你练过武?”

孙善垂着的头微微回侧:“回郡主,奴才练过。”

“怎么入的宫?”

“奴才的爹好赌,将家财耗光,还不了赌债,便将奴才卖了。”孙善的语气很寻常。

“……恨他吗?”

“不恨了。”

怎么会不恨?只是稀疏平常的三个字,这少年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叶其安垂了头,沉默了。

孙善却在这时开口,且明显压低了声音:“郡主。”唤了一声后,似有些犹豫,片刻才又开口,“郡主可还记得双福?”

叶其安吃惊抬头,万万没料到这个名字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前后没有旁人,孙善迅疾地看她一眼:“双福是奴才的结义兄弟。”说着,朝四周看了看,又说,“他曾与奴才说,郡主与别的主子不同,说若有机会侍奉郡主,要奴才尽心尽力,将他的份也一并出了……”

心脏狠狠一扭,翻江倒海地搅起来,继而化为没来由的怒气直涌而上,叶其安用力闭眼,终于将之逼退下去,冷硬了声音:“你若再与我说这样的话,便不会轻饶!”

孙善一惊,随即维诺应了,此后再没有抬头。

不多时,一处朴素的院落渐渐进入视野。

随风飘来阵阵药草味,小包鼻子里呼哧几下,再不肯往里走。叶其安和孙善进入院中时,头顶上方传来响声,抬头看,却是小包跃上墙头,趴在宽厚的墙上,四肢垂落,晶亮的眼看过来,很是怡然自得。

御药房的人得了信,纷纷出门,候在道旁见礼,老老少少,俱是满身药味,且因为横在墙头的白虎而面露惧色,碍于“郡主”权位又不敢表露,尴尬万分。

“你来了?”一人越众而出,径直走来。

叶其安移去视线,嘴角堆起笑容:“封青。”

封青仍是一身布衣,在满院红红绿绿官袍中显得极为突兀,他却神色如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身后穿着宫女服装的香儿早已是个泪人一般。

见过礼,御药房人各自散去。香儿上前来,挽住叶其安手臂,眼看着她鬓角,泣不成声。叶其安无奈轻拍她肩头抚慰,抬头与封青复杂的眼光相触,叹出口气:“这么不乐意见到我啊?”

“说甚胡话!”封青斥道,唤香儿,“去瞧着皇上的药。”

香儿勉强擦着泪水,一步三捱的离去。

“小叶,随我来。”封青举步走向院落一角凉亭,在石桌旁坐下。叶其安跟着落座,自觉将手臂搁在桌面。封青看也不看,抬指号于脉上,半晌,抽离手指,沉吟不语。

叶其安嬉皮笑脸:“怎样,大神医,死不了吧?”

冷哼一声,封青板着脸起身,几步消失在某一道房门之后,半盏茶功夫,一手拎个纸包、一手端着茶盏出来,将纸包掷给立在一旁的孙善,吩咐:“看着你家郡主,每隔两个时辰一服。”又自怀中掏出个玉瓶,倒了指尖大小一粒黑色药丸溶于茶盏中清水,送到叶其安面前。

“就知道……”叶其安嘟囔着,接过药水一口喝尽,立刻聚拢了五官,“赫——要死人了——”

“想死容易,想活便难了。”封青冷冷接口。

叶其安一怔,苦笑:“我知道啊——”

“你的事,我也知晓了一些。”封青掌贴于她背心,缓缓输入真气,“且少安毋躁,假以时日,安知不能否极泰来。”

“他不会原谅我了。”叶其安喃喃道,心中苦涩之极,“我也不能再回头。”

让真气在叶其安体内运行一遍,封青收了手,走到一边,负手望向远方,怅怅叹了口气:“随缘吧。”

墙头上的小包似乎睡着了,一歪一歪差点从墙头掉下来,惊醒之后四脚忙乱地重新稳住身体,不知身在何处地望着四周。

封青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只体形已经逐渐接近成年的白虎:“这世上,为人最是辛苦。”

“你们又是怎么来的京城?”叶其安忆起重逢时被困于魏国公府铁笼之中的小包。

封青面色一沉:“那日你不辞而别,韦兄只说你走了,此后惜言如金,再不肯多说,更甚隔了两日径直不见踪影,我便带了香儿和小包四处寻你,不料遇上师妹。哼,”他冷哼一声,面上罩了凝霜,“我那师妹,却是长进了,竟相助皇太孙设计将我拿住——王侯子弟,果然无情!”

“雪儿对你一往情深,怎么会害你,别误会了她。”

封青不置可否,继续道:“然而转念一想,皇太孙自然不会杀你,但朝廷如此大动干戈寻你,你终究要回京城。不若在京城相候,好过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走。不过小包暴烈,又不肯好好待着,谁也降它不住,他们既不敢伤它,又怕将它丢了无法交待,只得将它困住,虽不得自由,苦却没有多吃。”

“不得自由,已经是世上最大的苦。”叶其安起身,轻轻靠在封青肩头,“我又连累你们了。”

封青板了脸:“与其在此胡话,不如好好想想今后如何,郡主殿下。”

叶其安摇摇头:“不想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可惜,”封青指尖挑起她鬓角一屡碎发,“这白发恐怕难以回转——小叶,苦了你了……”

隔日早朝,皇帝赐赏的旨意一经宣读,朝堂顿时大哗,惊骇的有,痛哭涕零的有,不动声色暗自考量的有……一个毫无背景、来历不明的平凡女子,一跃龙门,便高高凌驾在了殚精竭虑、苦苦挣扎着向上爬的众人头上。

而半个时辰之后,叶其安却在皇宫深处,陪伴着明朝开国皇帝,讲述那位额头有月牙的传奇官员的故事,同一时刻,小包御膳房,旁若无人地搅了个天翻地覆。

第五十三章理还乱

叶其安在魏国公府住了三天,泰半时间都在宫中,三天之后,皇帝索性于宫中拨了一处庭院,方便她留住。旁人眼中,已是荣宠极致。

或许,有人也在想,往越高的地方摔下来,恐怕越是痛吧。

七日之后,虽有种种非议,在钦天监选定的吉日,郡主府入迁。自清晨起,宫城北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不得其门而入的百姓,只能枉自猜测是哪个富人家办喜事,这一日'奇+书+网',便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提供谈资的那些人们,无论贵贱,到府相贺的也好,在府迎客的也好,俱是貌合神离、各有心思,一刻不敢懈怠。

这处远看似不起眼的大宅,倚山临湖,厚重沉稳,原本是皇家一处别院,稍事修整,添了几分生机,气派而不张扬。

新主人叶其安早换了繁复的礼服,一身惯常的男装,躲在西北角的阁楼之上,远望着那些身着红袍,道貌岸然的官员身影在院中时隐时现。高楼之后的后山,小包正煞有其事地追逐着误闯入园的一只狐狸,不时有声声虎啸传来,每一声啸,便有一人或是几人呆了一呆,面色不宁。

红色官袍,意味着到府的官员至少是四品官阶,这些人会齐聚一堂,恐怕绝非因“安阳郡主”四字。

真有种临海旁观的意味,叶其安眼望着楼下众人,视线却未对焦,抿口茶,茶香溢了满口,舒服地眯起了眼。

“你这头疼病,却好得也快。”皇太孙的声音伴着木门开启的响动和脚步声传来。

叶其安微微一笑。她那时的确是借口头痛,逃离了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前院,可是,没有她这“主人”在场,他们不是也自说自唱地完成着庆贺乔迁的仪式吗?

“殿下。”她回转身,给一身明黄常服的皇太孙行礼。

“罢了,”皇太孙径直走到窗边藤椅坐下,手扶了扶头,皱着眉,“在外候着。”

一直站在门边的孙善应了声,倒退着出去将门合上。

叶其安站在窗边,力图保持恭谨的态度。

皇太孙仰靠在椅背上,半眯了眼,状似随兴地问:“可还喜欢这宅子?”

“喜欢。”叶其安老实回答,“要是以前,死也想不到会有这么漂亮的大房子。如果六百年后它还属于我就好了。”

皇太孙面部线条柔和许多,扶在头上的手也放了下来:“沧海桑田,六百年,实在长了些。”

“我知道啊。”叶其安笑,“也不过说说而已,无所谓了。现在能住得上,已经很满足啦。”

皇太孙睁开眼,直直朝她望来,目光深邃,映着如玉容颜、明皇衣袍,俊美无匹,加之此刻消敛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亲近许多。

“过来。”他突然轻唤,眼中华波流转,令人难以抗拒。

叶其安一怔,抬眼看去。他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神色平和。她垂了眼,抬步走过去,站在他身侧偏后一些位置。

“礼数倒是懂了不少。”皇太孙看了她一眼,“这里没旁人,不必刻意,知你不惯。”

“是。”叶其安应着,却没动。

皇太孙面色沉了沉,随即微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

怎么会不记得?

那一切的开始……

“那时你惊魂不定,形色狼狈,一双眼却亮若晨星,明明惊恐万分,却又恍若无畏无惧。”皇太孙淡淡道,语气中带了些许回味,“至今仍不能忘。”

叶其安静立原地,心跟着乱了起来。

“你——”他侧头看来,眼瞳如无底深潭,“你当真不知么?”

不知什么?

叶其安心绪难定,突地跪下地去:“殿下——”

“罢了!”皇太孙猛然拂袖起身,怒意微显,走至窗边,许久不曾开口,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平和,“寡人知晓你仍在怪,怪寡人夺你自由,怪寡人拆散你与那人——不过寡人却不悔!”他转身大步朝房门走去,临出门时,停了一下,道:“过几日与寡人一同去狩猎。”

叶其安垂头跪着,直到离去许久,膝盖以下开始发麻,扶着藤椅站起身来,才进房的孙善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住。

“我没事。”叶其安摆手,活动着双脚走到窗边,陷入沉思。

……

……

华灯初上,诺大的宅院四处寂静无声。黑暗与灯光重叠,幻化出无尽的神秘,即便偶尔随风传来细微语声或是侍卫们巡游的轻响,也驱不散那抹诡异和不安。

小包独自霸占着床榻,睡得打呼噜,偶尔还发出几声带着余兴的哼叫。

白天,那只狐狸被小包追得急了,仓皇中逃进院中。一虎一狐,顿时搅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偏偏无人敢浅露不满,直至皇太孙走后,纷纷忙着托辞离去。

小包玩得上瘾,将目标逼入绝境却又放弃,反反复复,眼睛越来越亮,脊背的毛兴奋地竖起来。那狐狸吓得肝胆欲裂,几次装死后,终于了悟“猎手”似乎并未打算立刻将自己变成餐点,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躲进柴房再不肯露头。小包跑去厨房叼了只熟鸡,趴在柴房外不紧不慢啃着,啃得差不多,又摊开四肢香甜睡了一觉。可怜的狐狸若是会说话,恐怕早已将小包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总算,小包睡醒之后,大概已将追狐狸的事忘记,悠哉游哉地逛到别处去了。叶其安让赵哲带人将那精疲力竭的狐狸抓住,看到狐狸可怜兮兮的晶亮眼睛,心下不忍,便吩咐将它带到后山放走。

而小包逛了几圈回来找她之后,就一直睡到这时,显然是累极了。

叶其安倚在窗边,听着小包安逸的呼吸声,迎着凉风习习,望向远方未知的黑暗。孙善在一旁对着礼单,清点这一天收到的贺礼,听上去,多是不实用的摆设,珊瑚的、翡翠的、玛瑙的……若全换了银子,可是很大一笔财富。

“……顺天府尹宁常,时令鲜果百斤、米十石、骏马一匹……”

“咦?”叶其安回过头来,“你刚才说的是宁常?”

孙善仔细看看礼单,应道:“回郡主,的确是宁常宁大人。”

“原来他已做了顺天府尹么?”叶其安轻道。在礼单中,宁常的贺礼普通,甚至寒酸,却实实在在,人虽未来,心意已至。“明天早上去看看宁大人送来的马儿。”她重又回头望向窗外。

床榻上本来熟睡的小包忽然一震,睁眼抬头,盯着黑暗中某处。

空气的波动掺杂了一分异常,似曾相识的凉意夹着淡香袭来,氧气突然间变得稀薄,叶其安只觉得喉间一紧,阴恻恻的笑已自风中传来。

小包一跃而下,几步窜到窗前,前爪搭在窗台,喉咙中低吼着。

“孙善,”叶其安身子不动,低声开口,“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孙善将视线从窗口调回,也不多问,应着折身出门。

房门刚合上,屋内灯光晃动,突然间已多了个人。

“叶老板,许久不见,可还好啊?”察尔斤一身奢华的紫袍,随意坐在藤椅之上,笑得恣意。

叶其安慢慢回身,一语不发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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