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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刚合上,屋内灯光晃动,突然间已多了个人。
“叶老板,许久不见,可还好啊?”察尔斤一身奢华的紫袍,随意坐在藤椅之上,笑得恣意。
叶其安慢慢回身,一语不发地望着他。
“我可是自冀山而来,你却没有话要问我么?”察尔斤瞥了眼接近了几步的小包,“你这只白虎倒是越发有些威风了。”
叶其安矮身在小包颈中轻拍安抚,抬眼漠然道:“若总教头无处可去,就住下吧。”
看着叶其安带了小包自若朝门口走去,察尔斤眼底笑意更浓:“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我可是受人所托,专程而来啊。”
叶其安停住脚步:“你这个专程而来,究竟又要几人替你垫背?”
“叶姑娘对在下成见太深。”察尔斤朝门外虚指,“你将那小太监遣开,唯恐在下对他不利么?嘻嘻,未免多虑,今后你我必有携手合作之需,如此见外,恐怕不好。”
“合作么?”叶其安缓缓回身,“倒是提醒了我,如今我是安阳郡主,皇上、皇太孙又宠信于我,只需向他们提个小小要求,我便能替双福报仇了,你说可是?”
察尔斤呵呵一笑,面不改色:“若是姑娘肯假手于人,察尔斤早已没有性命。”话音一转,“不过也有道理,在下还是防备些的好,呵呵。”他施然起身,朝着窗边走去,自语道,“可怜我那凤凰山之约不知得延到何时,韦门主心脉受损,又斗志全无,得好生想想法子才是……”
“察尔斤!”叶其安脱口喊道。
“在。”察尔斤微微侧头,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
叶其安低头:“他——他怎样?”
“朝廷兵马尽退,反叛者或杀或走,无生门自然元气大伤,至于门主——”察尔斤一笑,“我方才已说了,你不曾听仔细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轻巧跃上窗台,忽又转回头来,一双眼融在夜色中,勾魂夺魄,“我瞧那太孙殿下,对你极是用心,恐怕迟早迎你入宫。或许不能为后,三妃之位笃定,察尔斤先行恭贺叶姑娘了……”
叶其安怔怔望着察尔斤消失的窗台,许久不动。
第五十四章猎物
相隔转眼就要一年,叶其安首次意识到,自己初遇,原来恰逢太孙殿下巡视途中临时起意的一次狩猎,而那只死在眼前的花豹,是皇太孙的猎物。
——也许,在皇太孙眼中,猎取的不仅仅是花豹——
跟那次临时起意的狩猎不同,这一次,皇家猎场、王公贵族、鲜衣怒马,看不见往日朝堂上勾心斗角,又无需忧虑安危存亡,人人一派怡然和气,胜似郊游休闲。
然而,表面平静之下的波涛暗涌,比之明枪明箭,更加激烈凶险、更加地难以抵挡。
譬如此刻,叶其安拍抚着坐下骏马,一面无奈望着几个衣着鲜亮的贵族状似无意地策马朝自己行来——这已是第三拨前来“套近乎”的人了。
——不过是因为此前寸步不离的守顾和她头上那顶金灿灿“郡主”高帽的份上吧。
可惜,没有相似的生长环境和文化氛围,也没有参与的欲望和必要,叶其安实在无法融入来人已大为迁就的话题中去,交谈往往无疾而终,平添尴尬,连带着坐下红马也因烦闷躁动不安起来。
这匹红马便是之前宁常遣人送来的乔迁贺礼之一,也许不及皇太孙的墨麒,却也是万里挑一的好马,骨骼奇伟、筋肉纹理突出、一双眼炯炯有神,随着周围气氛的变化,大有跃跃欲试的劲头,可怜陷入这番文雅平静的局面,渐渐失了耐心。
叶其安却寻到了“突围”的理由,脚下不动声色地轻击马腹,在大红马如特赦般一纵而出时,歉疚地回头:“啊呀,这马……”
朝夕相处一段时日,略微知道了些红马的脾性,叶其安索兴放松缰绳,轻贴在马背上,任由红马肆意朝前奔驰。憋闷许久,突然得了自由,红马撒欢儿似的跑着,越来越快,好似要飞起来一般,很长时间过去也不见有倦怠之感,速度不曾稍减。
烈风,果然恰如其名。
叶其安微眯了眼,感受着风从脸上身上掠过,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渐渐通泰,压在胸口的沉沉大石仿佛也被风吹散,恍惚中,天地好似只剩下一人一马,没有了羁绊、没有了纠葛,一颗心变得通通透透,那样的洒脱、那样的自由自在……
她却不知,这一人一马,驰骋在天地之间,旁人眼中,恍然若不属凡尘,眼看着便要消失在虚无中……
远远的,破空传来一声高昂的马嘶,经久不息。
烈风渐渐放缓脚步,直至停息。它微微侧头,似乎在辨析那声嘶鸣中夹杂的讯息,随即人立而起,仰首向天,用声声恣意的嘶鸣应和着。
叶其安不及防备,从马背上后仰栽倒草地之上,怔怔听着两处马儿一起一落的欢叫,眼望着碧空如洗,不经意间,仿佛灵魂便要脱壳而去。
马儿嘶鸣的间歇,突然挤进来清亮的冷啸,声声直入云霄。碧空中,数只鹰隼高贵而冷傲地盘旋往复。一阵狂风乍起,霎时添了几分苍凉辽远的意味。
江山如画似梦。人,太渺小……
视线被一团黑影挡住,叶其安皱眉,渐渐拾回意识,才看清一脸焦虑的赵哲站在自己面前,不知已喊了她多久。
“我没事。”叶其安勉力起身,视线中又多了几名护卫的身影,人人如临大敌。“我真的没事。”她又补充了一句,站起身来,“殿下他们可回来了?”
赵哲神色一凝:“殿下遇刺了。”
……
……
狩猎因皇太孙被刺而草草收场,叶其安随太孙殿下仪仗回到皇宫,又被皇帝召去干清宫,一同等候太医诊治的消息。
皇帝面色不改,望着远处沉吟不语。叶其安却看到他搁在软垫上的手有节奏地击打着,而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
此刻的皇帝,不过是个担忧孙子安危的普通老人,那个叱咤风云的朱元璋,也抵不过人之常情。
叶其安转身倒了杯茶,恭敬奉上。皇帝望她一眼,抬手接过浅抿一口,递还给她。那叫张德海的老太监忙上前将茶杯接去,趁着皇帝移开视线,暗示叶其安劝皇帝用些糕点。叶其安在皇帝身边坐下,伸手便拿了几上一块甜糕往嘴里送。虽然对她“妄为”不是第一次见,这般举动还是让张德海吓白了老脸。她却仿佛没看见,往嘴里送进了第二块糕点。
皇帝却在这时伸指夹起了一小块糕,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中端详,半响道:“我这孙儿,虽生在天家,却连寻常百姓孩儿不如。幼年丧父,须得独自抚养幼弟,如今不过弱冠,便又要支撑起天下,连这般祖孙二人一起用饭,也是难得。朕,实在是心痛。”
“陛下若只求与寻常百姓一样,又何必殚精竭虑,坐上这天下共主之位。”叶其安吃下第三块糕点,似乎嫌太腻,转头找水。
一旁的张德海老脸又白了一白。
皇帝眼中闪过凛然之色,随即一笑,将手中糕点放入嘴里:“不错,成大事者,必有大痛苦。鱼和熊掌又岂能兼得。不过,你这样说,未免忤逆,叫旁人笑话朕没了威仪。朕便罚你抄录佛经百篇,以儆效尤。”
叶其安抬头:“换成别的行不行?毛笔太难用。”
张德海的老脸已再不能更白。
皇帝冷冷道:“若要一心求死,光凭几句话却是不够。”
叶其安耸耸肩,端起糕点奉上。皇帝顺手又拿了一块吃下。张德海的脸色终于转了回来。
不一会儿,太监来报,为太孙诊治的太医在门外等候召见。皇帝下令撤走糕点茶水,又将叶其安撵到一旁站着,召了太医进门。
小心翼翼、三拜九叩之后,老太医将太孙伤情细细报了。皇帝神色稍霁:“既是轻伤,尔等仔细着用药便是。安阳。”
叶其安上前跪听。
“你替朕去瞧瞧太孙,若有什么,即刻来回。张德海,将年前乌思藏进贡的药品一并点了让安阳带了去。”
张德海应了,派了人伺候着,便与叶其安、老太医一同跪辞出来,领人去盘点贡品。老太医急匆匆要往御药房赶,被叶其安一把揪住袖口。
“冯太医,殿下身边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医狼狈甩脱了袖子,连退几步,这才中规中矩地回话,显然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安阳郡主也是很发怵。
听到老太医报出的一串名号,叶其安眉头越皱越紧,等老太医说完告辞离去之后,终于叹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带了孙善,一路往东宫而去,越是接近,叶其安的步伐越是迟疑,几乎不愿挪动。偏偏平日大得离奇的皇宫,此时奇迹般地缩小,凭她再怎么一步三捱,宫门已然近在咫尺。
早有小太监头前禀告过她的到来。叶其安尽量面无表情地,从一众候在外面纷纷向自己行礼的各路宫女太监身旁大步迈过。东宫近侍前来引她入宫,孙善则加入了门外守候的队列。
一跨进门槛,一股夹杂着药味、脂粉味、熏香的气息扑鼻而来,浓腻而憋闷。若是可能,叶其安只想扭头离开,给自己的肺喘口气。
她的身影刚出现,室内十数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凤眼杏目,或端庄或明媚,映着珠翠金玉、绫罗绸缎,璀璨生辉。
皇帝说,成大事者,必有大痛苦。应该再补一句:成大事者,必享大幸福。
皇太孙斜卧在软榻之上,身上松松披着宽袍,看不到伤处。太医说他左肩被箭浅刺,只是皮外伤,不过受了惊吓,须静养些时日。叶其安却看不出一双眼亮如晨星的太孙殿下受到惊吓的依据,何况这么多人围在身边,算哪门子的静养?
这位东宫正主并未如同往常一句“罢了”省去她辛苦,而是静静望着她按部就班完成繁琐的礼仪。正好张德海带人送来了皇帝赐的乌思藏贡品,又是一番折腾,总算能坐下来说话时,叶其安觉得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身心俱疲。
还没落座,这些帝国身份最高的女人们中的一位立刻笑盈盈,卷着香风上前来,拉起叶其安的手,妹妹长妹妹短地一阵絮叨。被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拉住手叫妹妹——即便那张年轻的脸盖在脂粉下脱去几分稚气——叶其安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次气。
又一个女人上前来,拉住叶其安另一只手,不住夸赞她的秀丽,她的飒爽男装,状似不经意言及她脸上淡淡瘢痕和鬓角白发,顿时愁容满面,手中丝帕遮住樱口,大眼中泫然欲滴,眼看便要哭出来……
叶其安僵在原地,对生活在这群女人中间的皇太孙生出十分敬佩来。
她们唤的是安阳,怜的是安阳,看重的是安阳两字背后的皇帝和皇太孙。
而皇太孙,始终高深莫测地望着一幕“姐妹好的感人场景”,任由叶其安落在莺莺燕燕中不能自拔。
另外两个不为所动的人,一个是如今掌领后宫的宁妃,另一个,则是皇太孙妃,皇太孙结发三年的妻子。
多多少少,叶其安是将视线投到了这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女人身上。对方身上自然流露着贵族女子的恬淡高雅气质,仪容端丽无双,一颦一笑,皆是风华,与皇太孙坐在一起,相配之极,偶尔朝叶其安看来一眼,带着审读和考量,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受到重视,也不让人觉得被当作物品一样研究。
只是,那双本应属于少女的眼,在看过来的一瞬间,蕴藏着的,是老于世故、久经风霜后的成熟。
叶其安这么想着的时候,原本对她的疏离感中,就增添了几分同情。而这时,皇太孙妃的视线再投过来,却多了份凌厉。
刚好,那位宁妃发话了:“早前听说皇上封了位郡主,总没见着。我今儿瞧着,安阳的年岁应当不小了吧?”
“回宁妃娘娘,二十了。”六百年后,这个年纪或许还会被称为孩子,在这个年代,恐怕已经归入大龄青年的行列。
果然,好几双眼中震惊之后是惋惜,包括此前抓着她手叫妹妹的太孙胞妹南平公主。
叶其安装作不见,保持低眉顺目的姿态。
“是不小了。”宁妃微微蹙眉,保养上佳的脸丝毫不显老态,“按说更应谨言恭行,白的叫人笑话我天家女儿失了风范。便说这衣服,虽刚自猎苑回来,堂堂郡主,一身男人衣物,终归不好,紧着换了吧。”
“皇上却说挺好,准我常穿。”叶其安终究管不住嘴。
宁妃的脸色自然就变了,不再与她说话,同皇太孙交谈了几句,不多久便起身告辞。她一走,皇太孙妃也跟着走,皇太孙妃再走了,其余人更不敢留下,转眼间,热闹的房内只剩下了皇太孙和叶其安,还有两个近侍。
叶其安乖乖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直至实在没了耐心,由不住偷眼去看,却望见皇太孙直直望着她的眼底缠绕着浅浅笑意。
叶其安干脆起身,左右前后绕了几圈,觉得血液筋脉通畅了,才上前几步:“我看看你的伤。”
皇太孙望着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