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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铁链晃动,随即寂静无声。
叶其安躺在干草堆中,合上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数天来,这一觉,难得睡得这样熟。
……
……
三日后,临近午时。有人来到牢中探监。
访客是燕王。
半个时辰里,隔着铁栏,燕王安坐一旁,捡了些与蒙古人打仗的事说,倒好像是闲来无事,找人听故事来的,只是燕王完全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也不在意听者的反应,所以故事讲得极其乏味,听得叶其安终于忍不住开口。
“王爷,半月前,太孙遇刺,如今刺客抓住了么?”
燕王看她一眼:“我当你全然不将太孙之事放在心里。刺客……自然是要抓的,不过若能一举削弱刺客背后势力,便更加好了。”
“唔。”叶其安点点头,“王爷,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有句话想提醒王爷。”
燕王微眯双眼:“你说。”
“王爷府中那位马和,将来会在海上成就一番大事业。时机到的时候,还请王爷不要束缚他的手脚,让他能去多远便去多远,去到前人不曾去过的遥远天边……若是那样,后世之人,定会感激王爷的。”
燕王没有说话,静静望着叶其安,许久,站起身来,走到铁栏前,负手而立。
“叶其安,你可知道,本王与你,还有未赴之约。你若便这样死了,不免做了无信小人。”
“……若非无路可走,谁会愿意死?”叶其安低头苦笑,“我是个胆小鬼,所以不敢与对抗不了的力量对抗。”
“太孙对你,可谓用心良苦,”燕王终于开始履行说客的职责,“堂堂一国储君,难道便比不上一个无名小贼?”
“若能以身份权势来选择,”叶其安抬起眼,“那我更乐意选了王爷。”
“大胆!”燕王低喝一声,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叶其安却仿佛未闻:“王爷不用再说。我累了,死亡于我,未尝不是好事。”
“你死无妨,难道不顾念你身遭之人么?临江阁上下、郡主府中人……还有你那寸步不离的白虎?”
“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为这样死为那样死,总归都是一样。”叶其安摇头,“更何况,此后四年之内,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我已经不想理会。”
“四年之内?”燕王皱起双眉,隐隐有怒意,“这是何意?”
“一个月之后,你们自然就会知道了。”叶其安闭上眼,面满疲累之色。
燕王又惊又疑,面上神色却丝毫不乱,紧紧盯着叶其安双眼:“叶其安!你究竟在说什么?”眼看叶其安并不想再说话,略一沉吟,燕王冷哼一声,拂袖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狱卒前来打开牢门。一人上前,在叶其安手腕上锁上重重铁索。那人似乎心有不忍,手上动作不停,却用旁人很难听见的声音,在她耳旁低语:“贵人见谅,这是规矩。”
叶其安点点头,露出安抚的笑容,心中一动,侧头看向甬道一头。重索加身的韦谏,站在十步之外,在狱卒们警戒的目光、刀影环伺下,眼神柔和地望着她。
目光一触,已是千言万语。
……
……
午时将至,宫城洪武门外,搭建起高高的刑台,台下站满了围观的人群,被如狼似虎的兵士们隔开在几米之外。北面主位上,一个个黑嘴黑脸的朝廷官员按官阶坐在桌后,或主刑、或观刑。一众朝廷官员服饰中,还掺杂了几抹深宫太监的身影。
也许是朝廷官员们谨慎过度的行色影响,也许是刑场本身的气氛所致,围观的人们都尽量克制着,不敢高声说话,却又遏制不住好奇心理而不愿离去,于是,一股诡异的、极其压抑而阴沉的气息,在四周流转不停,更令得刑台上空仿佛笼罩了沉沉压顶的黑云。
午时正,刽子手们亮出了晃眼的钢刀,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数名失魂落魄的犯人被推上刑台,不用旁人动手,已软倒跪在刽子手身旁。一名官员站起身来,手中展开黄色布帛,高声将所跪犯人罪行一一宣读完毕。主刑官丢出了行刑令牌。
围观众人都把眼光集中在了刑台中央跪着的,那位曾经贵为公主驸马的高不可攀的人,当他早已没有血色、眼神呆滞、涕泪交流的头颅在巨大钢刀挥动下滚落刑台中央后,寂静人群中,贸贸然响起了一声喊。
“好——”
出声的人似乎被场中的静默吓住,喊了半截便连忙住了口。也许那人正暗自忐忑时,周围陆续有人跟着叫出声来,接着,叫好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演变成如雷的欢呼。
深宫中的皇帝,用自己女婿的头颅、用亲生女儿的半生幸福作为代价,向他的子民们展示出治吏、治贪的决心,赢得了百姓的诚服,赢得了身前身后名。
刑台上的尸首很快被清理掉,眼看着似乎行刑已毕,有看客就要准备离开,这时,刑台上又推上两个人来。一人发色如墨、袍色如墨,容颜清俊无匹,只是目光冷淡疏离,难以亲近,而双肩有二指粗细的铁链生生穿过,握在身后武士手中,举步之间,铁链声声作响,更令人看得胆战心惊。
而另一人,华贵的服饰稍显凌乱,眉目虽然年轻,偏偏一头雪也似的长发,无声飘飞于风中,映衬着午间阳光,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两人虽然被武士们隔开两臂之远,眼神却时时纠葛在一起。明明立足于刑台之上,脚下还有别人留下的鲜血痕迹,四周有刀剑环伺,两人眼中身上,却看不出本该有的恐惧和不安,只是一派平淡,好似早将身周人事置之度外。
没有行刑官上前宣读罪状,围观的人群感觉到了什么异常,先前的鼓噪渐渐停息,众人茫然四顾,互相以眼神相询,讶异着的事情的进展……
……
肩头有人从后方施压,叶其安被动跪坐于地,望着前方不远处地面上的血迹,虚弱地扯动唇角,心里突然涌起某种非常荒谬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不过是出戏里的角色,现在只是到了谢幕的时刻。
视线里,韦谏突然侧过了头,朝着台下,嘴唇动了一动。
叶其安看得清楚。
“滚。”
他说。
台下都是些陌生的脸孔,然而,就在不留意间,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人群中,韩迁淮来了,霍洋来了,柴秀也来了,各自据于不起眼的一角,不知已来了多久。
此刻刑台四周防卫极为严密,严密得不可能任由任何不被允许的事情发生。
——他们却是要做什么?
身侧金属在地面轻磕的声音,阻止了继续深究的可能性,叶其安猛然回头,看着身边那映出自己一头白发的铮亮大刀,心里终究还是恐惧起来。
“叶其安。”韦谏低沉的声音轻唤。
叶其安转过头,望进那双刻在心底的深沉眼眸。
“纵然走散,我定来寻你。”他说。
渐渐消失的恐惧感背后,叶其安轻轻吐出一口气——
“好。”
所有的人,也许都在刽子手扬起手中钢刀的一刹那摒住了呼吸。
叶其安抬头望一眼天空,缓缓闭上了双眼。
半空中,乍然传来一声虎啸。
虎啸震天。
叶其安全身一震,睁开双眼。
人群惊慌失措的叫声里,一道白影越过人群,威风凛凛落在台中央。虎啸声声震耳,身形已近成年的白虎露出锋利的尖牙,高耸肩背,低下头,一步步逼近受惊而退的刽子手。
初时的惊惶后,训练有素的武士举起手中武器,朝白虎围过来。嚣张的猛兽如同掉进猎人陷阱,无处可逃,却仍旧保持着骄傲,守护着自己的最后领地。白虎蓝眼如冰,守在叶其安身前,喉咙中不停发出威吓的吼声,利爪在地面留下道道白痕,一步也不肯退缩。
数月之前,那一片密林之中,幼小的它,也曾这样守护过全身插满羽箭的大虎。
那只幼小的,守在母亲身旁的白虎……仿佛不过是昨天之事……
“小包,”叶其安轻轻唤,“算了,你去吧……”
坚持了一会儿,白虎低啸一声,甩甩头,耸起的肩背放松下来,回头在她身旁躺下,将头搁在她腿上,喉咙中低低哼着,呜呜咽咽。
“……也罢。”叶其安抬手覆在它头顶月牙,“我也不放心将你留下,那就一起走吧。”她抬头,望向一旁的韦谏,而刚好,韦谏面无表情地朝着台下,嘴唇张合。
叶其安心里一顿,狂乱地跳动起来。
他说,带她走。
她心慌意乱:“韦……”
台下的人群突然乱了,然后,监刑官的方向传来了一句:
“来得好——”
第七十章不过是场戏
陷阱!
眨眼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将刑台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悄然而立,手中弓弦饱满,箭头齐齐对准了混乱人群,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
混乱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自己竟成了众矢之的。
一名红袍官员,稳立于军阵之中,高喝:“无生门众人,劫法场乃不赦之罪,若能束手就擒,皇恩浩大,或能免去株连之苦……”
人群已然再次混乱起来,就好像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什么力量搅动了水底,渐渐波及四方。慌乱奔逃的人群惊叫着、哭喊着,躲避着随处而起的刀光剑影。血肉飞溅,渐渐演绎出修罗场一般的恐惧。
看戏的人,现在变成了戏中人。这出戏的名字,叫做杀戮。
数道人影骤然自人群中拔起,扑向这场混乱的中心,去救援困于铁链之下的门主。
“带她走——!”
韦谏猛然挣扎站起,如同屹立于狂风暴雨中的神祗,鲜血顺着他肩头的铁链滴落于地,红艳艳的,摄魂夺魄。一声清啸,韩迁淮跃于半空,手握一柄长剑,内力灌透剑身,迎着韦谏身后铁链斩下。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铁链从中而断。韦谏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晃,受铁链传导的内力所激,唇角有血滴落。他身旁,韩迁淮剑势不停,瞬息之间,逼退围攻而上的武士,手臂上铁链缠绕,身形转换间,染血的铁链决然抽离,自他肩后带出一股血剑。
痛楚压抑的嘶吼中,韦谏折身上前,一把扣住叶其安腰带,将她高举起来,远远抛向空中。
“莫怪,”他痴痴望着远去的身影,“终究是……”
终究是毁弃前言,终究是不愿你死……
叶其安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短短的数秒却仿佛永恒一般漫长,眼前的一切,用极为缓慢的速度渐渐远去。
视线里,高台之上,小包啸声阵阵,每次挥爪张口,已是血肉飞溅,白色的毛皮上,有鲜血淋漓,手握武器的士兵却因为本能的惧怕,在虎爪之下惨呼连连;韩迁淮剑势如虹,矫若飞龙,仅凭一人之力,生生将围剿一拨拨击退,而二者之间,黑袍乌发的韦谏,单膝跪地,唇边血痕刺目,一双眼,哀伤地望过来,重复着别离。
骗子……
叶其安喃喃而语。
一抹紫色人影斜斜自不远处高楼掠下,接住叶其安下坠的身体,就势在下方人群轻点借力,几次腾跃,渐渐远走。
骗子……
叶其安吐掉口中腥甜,胸口剧烈而痉挛的痛楚,开始卷走她眼前的光明,越来越浓烈的黑色涌进眼底。
骗子……
她死死盯着逐渐模糊熟悉身影。
不是说一起离开,不是说即便走散,也定去寻你?
若是阴阳两隔,却又去哪里寻?
“定心!”耳边响起阴柔的声音,“你若是这时血气逆流,心脉尽毁,届时有人向我讨要,我却又去哪里找来……”
一股暖意沿着肚腹之间游走于全身,片刻之间,胸口的痛楚稍减,视野慢慢恢复明朗,可惜却不能够再看得清远处那一人一虎。
更多的人,聚拢在高台上韦谏身边,护着他,艰难地,在不断有人倒下的过程中,缓慢地,想要从牢密不破的包围中突破,而他们的周围,越来越多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上,眼看便要将他们淹没其中。
“放我下去!放开我!放开我……”叶其安无助地挣扎起来,软弱而可怜,“求求你!放我下去……”
身下的人突然间稳住了身形。
“总教头,”对面有人冷声喝问,“这是往哪里去啊?”
“呵呵,”察尔斤轻轻一笑,将叶其安放下地来,只手牢牢锁住她上臂,“肖指挥使往哪里来,在下便是往哪里去了。”
肖指挥使冷冷一哼,不再理会,负手望向远处混战声传来的地方。
这处街道的寂静,与那一边的喧嚣,如同冰火两重天。若是身处街外,谁也难料仅仅数墙之隔,竟藏着一支精锐锦衣卫,悄无声息地,等待着随时发难。
“啧啧,”察尔斤面含笑,“不过几个江湖人,何犯如此?”
“哼,斩草除根。”肖指挥使冷声道,“他们既敢来劫法场,便不能纵虎归山!”他挥手一指,“那些人,置于战场,皆是能万军之中取将首级之辈,京师重地,下官岂敢怠慢?”
“万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