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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很晚了,我睡不着,很难得,我真希望,考试之前突击的时候,我也有这么好的精神,而不是和瞌睡做殊死斗争。
16号……………对,就是那个我和白骨精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小孩,我们现在叫他16号。病房里,每个病床上都该有张卡片,上面有床号和病人的名字,在儿科,上面还有孩子母亲的名字,唯独这个没有,卡片上面只有这个床号,16。儿科的老师有些迷信地,选择了6这个代表顺利的尾数。
16号每天都在恢复,今天菌血浓度又下去了一点,呼吸功能也恢复了许多,院办还在催促将他送走,但是儿科参与救治他的老师和护士都已经舍不得了,他们都说,这也是缘分,婴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本来就很难,而他,最初由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居然从零呼吸零心律过来了,生命力又这样顽强,恢复得这么好这么快,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儿科的林大夫说服了主任,他们不知怎么奋斗地,居然能从院办又为他争取了一周的时间。
我和萌萌,白骨精一起下了班就又跑去菜市场,果然,那个所谓的妈妈再也没有出现,猪肉铺的大妈说有些零碎东西在铺子后面的板床上,是他妈妈留下来的,让我们拿走。白骨精立刻说烧掉,把那个女人留下的脏东西烧掉。
白骨精拒绝称那个女人为16号的妈妈,每次我们提到小孩妈妈,她都立刻纠正…………在逃犯,弃婴在逃犯,谋杀罪嫌疑人。
多亏萌萌心细,坚持要检查一下那些东西,然后,就发现了那张住院单。
区妇儿医院开的住院单,时间是12月22日,高烧,怀疑肺炎,建议住院。那张单子被叠成个小方块,塞在一个药盒里,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上天帮帮我这孩子,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养不活他,上天有好生之德,保佑他吧。
我们三个目瞪口呆了好久,嘿,上天保佑。
我想,那个生他的女人,最后留给这孩子的,就是这句写在住院单背后的祝福了。
萌萌说,也许真有上天,可怜这没娘的娃娃,如果真有上天,保佑我们可以把他留到完全康复,保佑我们可以帮他找一个家。
白骨精只管翻眼睛冷笑。
我很奇怪我当时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心情来言语讨伐那个女人。
我跟你说过,医院的儿科,总会有弃婴,每当谈论起弃婴,他们的父母,尤其是先被某个男人抛弃,之后又再抛弃了自己与这男人的骨肉的女人,我从来不会有任何同情或者感慨,而是发表很多被李棋她们称为‘精辟’的批评。我想,我甚至可以就此,写出篇洋洋洒洒的檄文了。
可是这一次,真的把这被抛弃的孩子抱在怀里了,我却没有任何批评的情绪,很奇怪,看着16号的时候,我居然很少想起那个女人,那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几乎将他送走的那个女人。我懒怠想那个女人,甚至没心情批判她或者恼火,我只希望16号康复成一个结实的小子。
我没法跟萌萌一样,相信所谓的上天护佑,可是我希望他再坚持一点,我们也能再坚持一点,于是他能好起来。
南翔,本来写到这里我已经准备结束,睡了,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究竟是否该跟你说起秦牧。
我看见了秦牧,在医院儿科楼道。我去看望了16号出来,见他正站在新生儿房的大玻璃窗外,望里面看,里面,小护士正把一个婴儿抱到玻璃跟前。
南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秦牧怎么会穿着病号服打着石膏吊着胳膊地在我们医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来,不知道他怎么会跑来看新生儿,不知道护士抱的那小孩儿是谁,不知道小禾为什么居然没有告诉我,对,我当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秦牧的神情让我问不出口。我觉得不安,我不敢问出口。
我跟他打了招呼,他跟我打了招呼,然后他说,我回骨科病房了。
那小护士跑出来跟我说话,倾情赞美秦牧的英俊和优雅,嗯,她说,很久没见过这么英俊这么优雅的男人了,尤其是目光,那种忧郁之中刻骨的温柔。
南翔,我发誓这是她的原话,并非我即兴夸张。小护士看他的目光,就像粉丝追看电影明星一样。不知道是否秦牧走到哪里,都有许多这样追随的目光?
那小护士继续跟我唠叨说这男人昨天夜里就来这里了,一动不动地往里看,但是又没像其他人那样恳求医生护士把自己的孩子抱出来,他就站在那儿看。终于今天我忍不住问他,哪个是他的孩子,他说没有,没有他的孩子,但是他又说,能不能麻烦你,把圣诞夜剖腹产出生的小孩,抱给我看看。他说,那是他很好朋友的孩子。
小护士说的时候脸上带满了猜测,笑嘻嘻地说,这人跟人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酒,眼神里也有酒,简直有催眠的力量,嘿,于是,我就没追问,巴巴地跑去把孩子抱给他看了。不过,别怪我八卦,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根本就是看自己宝贝的眼神,你说,这会不会是私生子啊?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面,小禾跟我提起秦牧时候的笑容,晃来晃去。
南翔,今天是我们的新年晚会,我跟你唠叨过,今年的聚会几乎是我操办的,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却把所有的准备打乱,我们最终只好买了无数的素冻食品来充数。即使如此,我本来也觉得这会是一个还不错的聚会,假如不是之前碰到了秦牧的话。
我想我应该会开开心心,尤其,当我们准备下素冻饺子之前,外科的师兄和老师们来了,带了面粉肉馅蔬菜火锅等等一应俱全的东西,这顿饭比从前任何一年都丰富,饺子的水平,跟 从前相比,更是高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韦老师嘲笑我们这种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方针,笑话我们说,最终别说一个面盆,连一个农村储水的缸都不够,问他是什么比例,他却说‘感觉’ ‘完全是感觉’ ,程老师包饺子橄皮的技术神乎其神,可是所有人都说,跟周老师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他们谈论周老师切菜的刀功,捏饺子的技术,说那绝对跟他的手术技能在同一个水平。
不过周老师没来,我们并不惊讶他不来,说实话,请他只是因为不能不请,若他来了,萌萌恐怕这顿饺子吃下去,难免胃疼。
大家都很开心,萌萌很多天没有笑得这么甜了,就连白骨精,都难得地冰山融化铁树开花,但是南翔,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忍不住地发呆,被李棋嘲笑‘每逢佳节倍思亲’ ‘一腔情思翻山越岭飘扬过海与郎共度’ 。惭愧,南翔,我并没有想你而发呆。
饺子下锅,马上就要煮熟时候,萌萌却走了,呼机上面,她大姑10多个留言,说是急事,让她利马赶过去。
李棋她们破口大骂,拦着萌萌不让她去,打赌说她大姑的急事也许就是发现天花板有了蜘蛛网,让她搬桌子架板凳地去扫房子。
萌萌就是萌萌,千般万般地不愿意,依然还是走了,李棋怪我不去阻拦她,我一是知道拦不住,且当时的心思,并不在萌萌身上。我脑子里一直在斗争,究竟要不要给小禾打电话?
我终于忍不住,溜出去,给小禾打电话。
你家阿姨说她不在家,我就不停地打她手机,打了至少20多遍,越没有人接我越着急越忍不住拨下去,终于她接起来电话时候,我几乎要说感谢上帝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拿着电话张口结舌,连一句‘你在哪’ 都没想起来说,然后她忽然乐了,问我,
“陈曦,不会那么凑巧,你看见秦牧了吧?”
我再度张口结舌。
小禾说,
“也不能算太凑巧,嗯,一个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你有没有再凑巧一点儿,碰见他和其他女人? 他和其他女人以及他们的小孩?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 嗯,我很好奇,你看见了么?”
我这时候终于想起来问她,究竟在哪里。
她说让我放心,她没有去寻死,也没有去买醉,甚至吃了顿相当不错的晚饭。
我坚持问她在哪里,她叹气说我罗嗦,然后给我保证,她绝对安全,我跟她讲,如果她再不说,我就打电话给你父母,或者,我狠下心来讲,我说,我这就押着秦牧去找她。
小禾放声大笑,说我一如既往地狡猾,更一如既往地了解她的软肋,然后,她说,你真的请放心,我鬼使神差地跟你的变态老师,共进晚餐,现在一起在他家看欧洲杯经典录像,嗯,很多年没有碰见个人,喜欢同样的球队同样的球员憎恨同样的球队同样的球员,可以一起看球看得这么爽。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直到电话那边换了周老师说话。
周老师第一句话就嘲讽地问我,
“你不是跟她不熟么?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名字都一时想不起来?”
我这时候才想起,早上查房之后,周老师曾经问我,那个我圣诞夜带来的记者,是否我的好朋友。
唉,南翔,原谅我当时的不地道。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跟她也不太认识,只是她想采访我们医院的大夫,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我。
我跟你讲过,你姐圣诞夜那天,一如既往地坚持原则,劈头盖脸地给了周老师一番教训,而周老师,也并没改变对新闻记者的歧视,反唇相讥,若不是那场车祸,我并不知道当时该如何收场。
周老师问我的时候,我想,也许你姐再次找他想要采访,不晓得又说了什么让他忍无可忍的话,我自己已经一身的毛病,对周老师已经12分的畏惧,实在不想因为你姐被迁怒,再作为作为池鱼被殃及。
我并不知道当时他是因为秦牧的家属联系人上,都是小禾的信息,他必须得找秦牧的家属谈他病情,可是他也实在不能确认,小禾究竟算不算得秦牧的‘家属’ ,所以才会想来问我 。
我很懊恼,真的,特别懊恼。好像长到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后悔药。我后悔冲口而出不地道的撒谎,后悔没有当时说小禾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后悔没有把这件事儿拦下来,后悔因此,她居然别无选择地要做跟别人生了孩子的,自己的未婚夫的家属,经历背叛的同时,为他的病担心。
假如当时我说小禾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想周老师也许会跟我商量,那么,我一定坚决阻止他找小禾来劝秦牧继续接受检查和治疗;让那个忧郁而温柔的男人滚蛋去死,或者去找跟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我希望小禾就当遭遇了一次感情欺骗,而不是如现在这样,为他的病情牵动心思,却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在他的身边。
我希望小禾不知道他的病,因为我知道小禾对他的爱。南翔,我知道,秦牧本身,在她心里,非但超越了她自己,而且超越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真切地后悔,后悔没有时光机器可以重来,于是,小禾就这样做了一个病人家属。
南翔,我从前觉得这个世界需要聪明,但凡是聪明人,足够聪明的话,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把握;也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坦诚,只要真诚相对,堂正磊落,总是不会被亏待;如今,我想我不够聪明,而且自作聪明,所以犯错,那是活该;可是,难道小禾不够真诚不够磊落,又为什么是她呢?
或者,就是这个世界,太过匪夷所思了,若是有个上帝的话,我们猜不透他,何时高兴了给我们一个美好的许诺,何时,又恶作剧地开一个玩笑,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8
第八节
电视里面,意大利队和法国队依旧在鏖战。
谢小禾的目光却已经从屏幕漂移开,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呆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花。
周明将摆了一地的工具归回工具箱,提着一只靴子走过来,放在谢小禾身边,“凑合先对付上了,没有合适的钉儿,你走路轻点儿别乱踢乱踹,应该能坚持到修鞋老头儿重新开摊儿,或者过了新年商店开门买双新的。”
谢小禾听见‘乱踢乱踹’几个字时候,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神色平淡,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特别的挤兑挖苦的意思;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她对着停车场的老槐树猛踹发泄,之后一个趔趄鞋跟卡在了下水道横条之间拔不出来,只好脱了鞋子跪在地上拿出拔萝卜的姿势。
只是靴子是拽出来了,鞋跟却也已经跟鞋底基本分家,谢小禾一手拿着鞋跟一手拿着鞋子单脚站了好一会儿,在脚丫子开始冻得发疼时候,再又把断了根的靴子穿上,一脚高一脚低地绕到背风处,靠着辆车把另外一只靴子脱下来,她当时想,把断了的鞋跟装回去不行,把没断的鞋跟掰下来总可以吧?高跟变平跟,至少胜于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
然而想徒手掰下来个鞋跟,显然也并不容易,谢小禾硌青了手指头也没有能撼动那鞋跟分毫,正当她决定再次利用那个下水道的横条盖子这个工具时候,周明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