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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用说吗?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纯阳观里挑的那口千年古井水做的。“要不要肉酱?清汤面两块,加肉酱的三块五。”
“哪种好吃?”
“都好吃。贵的那种更好。”她有些后悔,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说五块的。
那人又点头。
她放下之前缠绕在心里的苦意,揭开锅盖下面,接着拿了碗出来点上作料。
巩家的牛肉面好吃,朱雀巷谁家不知道?关键在汤底,小火熬出来的牛骨汤色金黄透亮,只是清汤面已经足够味道,牛肉酱也是拿精细的里脊肉剁得粉烂,加了特制的作料卤制。
端过去时,那人见了碗里的汤色已是扬了扬眉。吃了一挑更是讶异,大概没想到这种不起眼的小店会有这样滋味的出品。不到一会碗底见天,还有些意犹未尽。
吃完了他还是不走,抬眼看着店里的摆设,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陈婉也不搭理他,自顾摘着面前的鸡毛菜,想着心事,越想越远,越想心越揪,连那人几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第 3 章
陈婉和表弟就读的济城一中的师资力量及大学录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第一垃圾。
一中地处老城区,附近多数是工厂家属区和老街道,学生素质良莠不齐,其中有潜心读书希望能跳出这个环境的,有混时间将来出来随便找份工作的,也有纯粹把读书生涯当作玩乐的。
以陈婉以往的学习成绩绝对可以进附中,实验或者铁路一中,可惜两年多前家里发生大变故,她的成绩一泻千里,直线落到最低点。等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好了之后,限于中考的成绩和舅舅家的环境她只能来一中。
父亲那边的亲戚躲她象躲鬼似的,以往的亲热只不过是幻象。人走茶凉,墙到众人推,她十六岁已经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
反而是舅舅。很多年没有往来的舅舅收留了她。
以前就听妈妈说过,舅舅对爸爸不是很满意。他觉得爸爸身为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太过功利。爸爸四十岁已经是市局级,平日家里都是门厅若市,舅舅大概不愿意做锦上添花的那个,所以自从妈妈病逝了之后,舅舅鲜少和她家来往。
她记得生命转折的那日,总务处的刘叔叔来她家。刘叔叔习惯逢人先笑,胖乎乎的,圆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弥勒佛似的。他经常送东西来家里,陈婉吃过他送的不少阳澄湖大闸蟹。那天他笑得比平时更可亲,进了屋眼睛却四处打量,然后问她:“小婉,家里怎么连个大人都没有?”
她那时仓皇不可终日,缩坐在角落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连父亲的后事都是他单位料理的,父亲那边的亲戚只是来走了一圈,象征性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个个慌不择路的离开。生怕染了她家的霉气,或者被她这个孤儿贴上去。哪里还有什么大人?
“小婉,你放心,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刘叔叔笑得眯起眼,“不过局里住房分配很困难,很多还住在以前的老家属区。组织上的意思是——”他斟酌了一下说辞,“局里讨论过,虽然你父亲犯了危害党和人民的错误,但是你还是个孩子。我们研究过,你看先搬回以前的老家属区好不好?生活费局里会负责到你十八岁。但是这房子——”他搓着手打量四周,“要优先解决局里其他同志的困难啊。”
陈婉再恍惚,也明白了是在赶她。她低着头,不让刘叔叔看见她眼里的泪光。
“你是哪位?”
她抬起头,看向进门说话的那个。一时间只觉得面容熟悉,然后反应过来是舅舅。心一热,鼻子一酸,险些要流出泪来。
“我是总务处的,姓刘。”
“我是巩自强。小婉的舅舅。”
刘叔叔松了口气,总算出现了一个大人。赶一个小孩出家门实在不好处理,也忍不了心,毕竟还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急忙把来意讲清楚,舅舅点头说能理解,答应他这几天就搬。
就这样,陈婉搬到舅舅家,也是她妈妈出嫁前的家。
这两年多的生活和她过往的日子如同天渊,但是物质上的贫瘠和家务的繁重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治疗作用。她抢着做家务,也喜欢和舅舅长时间的面对厨房的一应材料做出一锅好汤,一席盛宴,偶尔会操心生意的好坏,将来的生计,但是这一切让她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她不是凄惶无助的孤雏,她也能为这个新家做点事。
她花了半年时间融进新的环境,眼中也重新恢复了一线光彩。她进一中的第一年,期中考试的成绩让几位老师都惊异,可是她在学校外复杂的社会关系又让老师们头疼不已。
因为方存正。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头的老师们都对方家兄弟印象深刻。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济城地面有名的混混头子,还在初一初二时已经群队接伙的与社会上的青年出入校园,置校规校纪于不顾,如入无人之境。方守正过失杀人被收了监,手上的兄弟和地盘又被弟弟方存正接收过去。方存正上学时还比较规矩,辍学之后的变化让他班主任想起就摇头。老大莽撞,老二谨慎;老大手段狠辣,老二不逊多让。方家两兄弟在济城,特别是城西这一块的势力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坐强。
在老师眼里,陈婉学习成绩好,性格也并不轻佻,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样的混混头子有牵扯的女孩。可偏偏事实如此,从她读高一时方老二就放了话出来,陈婉是他罩着的,校内校外的青皮和混子们招子都放亮了,欺负陈婉就等于挑衅他。
陈婉放了学收拾好东西先下楼去了高二三班,被打的那几个还在教室,一见她马上低下头不敢对视,拎着书包打算从后门开溜。有一个行动间腿脚不便利,连撞了几张桌子。陈婉冷笑一声,由着他们出去。然后转身问另一个同学巩小宇去了哪。原来小宇也怕他姐姐发飚,已经走为上策了。
一中离朱雀巷只有两站车程,家里晚上没有定酒席的情况下她一般走路回去,今天花了一块钱坐上公汽。车上有几个同校的女生,有一个怯怯地站起来让位置给她,她笑着摇了摇头往后面走。后面靠门边有一对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女孩脸上画得五颜六色,男生一见她过来稍稍躬了下腰,喊声“嫂子”。
前两年听了这称呼她脸上绝对瞬时红鄢鄢两团,心里能把方存正骂到断子绝孙。现在人也疲了,在方存正那里多次抗议无效,她只是当作是在唤别人。
陈婉下了车,先不回家,一路往朱雀街里面的纯阳观而去。正是深秋时候,观里的槐花蕊落了墙内墙外一地,风扫过来,裤脚上也沾了几朵毛茸茸的白花。从侧门穿过去,就是纯阳观的后院,有一半是方存正的“办公室”。
方存正年纪不大,却相当迷信,有什么重大决定首先要拜关二哥。陈婉总是讥笑他港产片看多了,他也不生气,还正色对她说混道上的自古以来就是拜关公,悬河一般从洪门开始讲历史。他手底下那帮兄弟听得景仰之色溢于言表,每个人皆作遥想当年状,恨不能也生在乱世,杀出一个锦绣天地来。她立于旁边额上飞过乌鸦无数。
方存正一直认为纯阳观有灵气,保护了朱雀巷百余年,所以他的“办公室”设在纯阳观也不足为奇。纯阳观的香火并不好,看观的两个真人个个月收他的管理费乐得屁颠颠的,哪里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么用。
陈婉才走进后院就听见男人粗壮的呼喝声,然后一轮拳打脚踢。她推开朱漆木大门,门边站着的几个见了她都涎着脸冲她笑起来。六指是个会来事的,先去搬了张椅子过来,“嫂子,难得上门。稀客稀客。”方存正扶正了面前吊的沙袋,冒着汗的脸笑得象朵太阳花似的。
那几个晓事,不等他发话已经鱼贯走了出去,还回头对着老大挤眉弄眼的。方存正也不管陈婉寒着脸,犹自笑着,“帮忙递条毛巾。”嘴往一张椅子撸了撸。
“自己去拿。”
“我这不戴着手套吗?”他谄媚地笑着说,还举起两只手作投降的样子给她看。
陈婉心里哼了声,把椅背上搭着的毛巾拿过来。
“帮我擦擦。”方存正微低着头,话音未落,眼前白影飞袭过来。毛巾挂在他头上。
“方存正,早和你说过多少次,别管我们家的事。”
“怎么了?这么大火气。”他把头上挂着遮了一半脸的毛巾拿下来,牙齿撕开另一只手套上的胶带。
“别和我装。”陈婉一见他嬉皮笑脸就来火。
他见她动了几分真怒,也不敢再逗下去,把两只手套往远处一扔,边擦着脸边在已经脱了皮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就屁大点事,值得气成这样。”桌子上还有半瓶蒸馏水,也不知几时的。他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味,又全部吐出来。“这事我也不知道,回来才听说。不过六指的徒弟见有人欺负小宇,上去帮忙有什么不对?”
“小宇是我弟弟,不用你们管。”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他直着脖子,见她恼得双颊胀得火烧般的红,眼里两道气愤的光束飕飕直往他身上射,她发起倔来另有一种艳光,不由看的有些痴了。回过神,正了一下色才又说,“我也是看你舅舅的面子,要不是他和你舅妈嘴上省些下来周济我们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妈丢进清水河里了。”
方存正幼年丧父,他母亲寡母拉扯两个半大的孩子着实可怜,以前舅舅确实帮过他们家,可也没方存正说的那么夸张。每次他都打着这个幌子厚颜介入她的生活,而她只能暗自咬牙,无计可施。
“总之不要你管!”她发急。小宇今天只是和同学有些口角,男孩子脾气不好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见了,他手下那帮人动起手没有轻重的,如果因为小事酿成大祸,她怎么和舅舅舅妈交代?
“我不管?我不管你早被拖进后巷——”方存正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年多前,陈婉下晚自习独自回家的路上被两个青皮一路跟着到朱雀街,暗淡无光的月色里把她拖进了后巷,后巷一贯冷僻,只听得到周围的狗吠和她的呼救,那次若不是他,她估计——她根本不明白,在这个环境里,女孩子生的美丽是种罪过,而她,实在又太过美丽,太过让人眩目。他放出话就是不希望还有第二次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她全然无视,甚至指责他干扰她的生活。
“别说这个了,以后我少管还不行吗?”他知道她瞧他不上眼,嫌他没文化,可他就是对她没脾气。“去我家吃饭?我妈念叨你多少天了。”
第 4 章
吃过晚饭陈婉回了家,舅舅站在大炉子边正在炒菜,炉膛火烧得极旺,舅舅的脸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天冷了生意不太好,他们是能做得晚些就尽量多做点生意,她把袖子挽起来,站另一头料理明天早上要卖的早点材料。
“小宇在学校没出什么事吧?”舅舅问。
陈婉心里咯噔一声,手上洗好了准备下锅的牛骨掉进热水里,溅了几滴在手上。她忍着烫,没有出声。
“回来脸上划花了几条,问他他说体育课摔的。”
“他们下午是有体育课,不过放学时我去了找方存正,没有和小宇一路,还没看见呢。”她故作轻松地说。舅舅教子甚严,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学校打架,怕是跑不了一顿打。
舅舅回脸审视地看她一眼,“六指带话说你晚上在方家吃饭。小婉,舅舅还是那句话,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
“知道了,就有点小事去找他。他说方婶子好久没见我了,非拖我去他家不可。”死小宇,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
“其实我觉得存正那孩子不错,人实诚,对长辈孝顺,对兄弟义气。你怎么总是对他有偏见?”舅妈端着空盘进来对她使个眼色,安慰她说。
“妇人之见。”舅舅板起脸,“他们那些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别把我们家孩子带坏了。”
“说谁会学坏都有可能,说我们家小婉?没人信。”舅妈永远站在她这边的,“外面还有两三个客,忙完了估计就能收了。小婉,去作你功课去,这里一会舅妈来料理。”
舅舅懒得和她争辩,转头继续下锅炒菜。
小宇果然脸上几道印,右边额角还有偌大一块淤紫。“上了药没有。”她问。
“恩。”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把脸别开。
陈婉也不多问,寒着脸把书包打开,在饭桌另一头坐下。巩小宇看她面色冰冷,心里发怵,他是宁愿被老爸狠揍一顿也不愿看他姐的冷脸。他心里一会安慰自己占尽了道理,没什么可慌的;一会埋怨六指他们跑来添什么乱;一会抬头琢磨她姐的脸色。折腾了一个小时,作业也没做多少。
家里为了省电,晚上都是坐堂屋里。舅妈收拾好店面,煮了两碗米酒汤圆端进来给他们作消夜。然后在另一头开了电视,手上织起毛衣。全家忙乎了一天也就是这两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