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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了一半,舅舅回来,将采买的蔬菜放好就接了她的手,问:“你舅妈呢?”
“这两天不舒服,舅妈说去后头找地方躺会。”
说话间厨房门口的阳光被阴影挡住,陈婉一扭身就看见有人躬着腰对豆丁扬着下巴逗他笑,身后还有两个人站在走廊阴影里。陈婉母性发作,急步走过去的时候已经看到那人的满头华发,当即放下心,欠身问:“老先生,是不是找洗手间?”
那人拄着拐杖直了腰,逆光看不清样貌,比舅舅稍微矮一点的样子。象是视力不太好,眯起眼睛看了她许久,声音很温和迟缓地说:“豆丁妈妈?我是小五爷爷。”
陈婉顿时悬起一颗心,回头看眼满脸警惕之色的舅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元宵节那天,秦昊的父母登门。道明来意后,舅舅对突然驾临的贵客只有三分客气,七分沉默,不表态不发言。倒是脾气向来温良的舅妈,在豆丁被秦昊母亲抱在怀里立刻大哭不止时说:“您别见怪,我们家这孩子,我抱着都一样会发脾气,别说不相干的外人了。”在秦昊父母告辞离开时更是毫不客气,把他们带来的礼物全部递回司机手上,然后关了大门。干脆利落得令陈婉下巴几乎堕地。
秦昊父母离开之后,陈婉避开被□的那一段,道出其他始末。五年间的所有不过是一段话而已,却已是人世几翻新。舅舅闷头许久没做声,再抬头时只说了一句:“舅舅没用,让自己孩子吃苦。”
当时她耳边是豆丁不明就里的压抑气氛引起的哭嚎,眼前是舅舅的老泪纵横,心里干干瑟瑟的,枯涸得流不出一滴泪,“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他也不算坏,是我骗他孩子没有了他才选择离开。也不是因为他们家的反对,我们真是性格很不合适。”
舅舅摆摆手,说:“孩子是我们家的,我们养得起。他们家好与坏和我们不相干。”
这之后,舅舅再没问过豆丁父亲的事情。但是今天秦昊爷爷的出现,让她与舅舅同时起了防备之心
“我来济城,是专程来看你们母子的。”说着看看左右,问:“这位是……”
“秦老先生,这位是我舅舅。”
秦昊爷爷与陈婉舅舅握了握手,耄耋垂暮,手掌青筋暴突依旧苍劲有力。巩自强猜到对方来意,但仍礼貌周全问:“是不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小周,你们去吃午饭,不用管我。”老太爷口中的小周也有四十上下,低应了一声,带着另一位工作人员进了后面包房。“我们就在这里聊天也行,没外人。”
陈婉连忙搬了椅子来服侍他坐下,见他视线扫视一周又落在豆丁小车里再不移开,她过去将豆丁抱来。陌生的气味陌生的心跳,豆丁乍一惊,瘪了嘴就准备哭。
“豆丁,是太爷爷呢。”她蹲在旁边轻声哄着。
秦昊爷爷沉吟说:“小五子一直说你脾气象他奶奶,我看比他奶奶温婉多了。”哆嗦着手掌抚摸豆丁脸蛋半晌才又说:“摸着可真象小五子襁褓时的小脸。我糖尿病,这两年视力越来越差了,想看清楚点也不成,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小家伙走路说话。”
“太爷爷身体好,一定能看见豆丁将来娶媳妇。”
“那也要孩子们孝顺,没有膈心的事才行。这一个个,哪个不操心?特别是老五。”说着就叹了口气。
陈婉见话题转到秦昊身上,没有作答,只是把舅舅斟好的茶端了过来。“太爷爷喝茶。”
“小巩,”秦昊爷爷倒是不接刚才的话题,转向陈婉舅舅,“过年小五的父母上门打扰了。”
“哪里哪里。”巩自强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又不擅客套,说完哪里就停了下来。
“我早就和他们说过,孩子大了,由不得大人操心,有麻烦有矛盾等他们自己解决。大人干涉的多,反而起副作用。当初如果不是他们阻拦,现在我们亲家坐在一起,也不会这么生分尴尬,小婉也不会连声爷爷也不叫。”
“太爷爷……”
“喊太爷爷是你心眼好,还肯让豆丁认他爸爸。你的性子比小五子他奶奶可和善多了,如果我那样对她,她早就和我抄家伙了。”秦昊爷爷一副遥想当年的模样,然后叹口气说:“所以说,这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的时候我的脾气比五子还暴,和五子他奶奶磨了一辈子,那感情是打出来的。等人不见了,回想起来,才觉得亏欠她。你们也一样。小五子我看着他大,也是我最喜欢的孙子,性格可以说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他还小我就说,这孩子要往好处引导,不然做起坏事来,那可管不住。好在后来调皮捣蛋,倒没有犯过大错。对你,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作恶。”
陈婉垂头一勺勺喂豆丁吃苹果泥,静静地听着。
“对不住你的地方,当爷爷的给你赔不是。是爷爷没教育好。”
“太爷爷……”她停下来,面对垂暮老人恳切的眼睛不知怎么应对
“那孩子我看着大的,不坏,就是性子燥。这几年我看着他一天天沉稳起来,一天比一天会想事,我知道,都是你调教的。我和他妈妈也说,娶媳妇要看什么家世门第?我们家有什么家世?他姥爷家有什么家世?不都是洗脚上田拿了几年枪杆子,侥幸活下来的人吗?没有那些,这会功夫说不准都蹲在山窝窝里挖红苕呢!有什么牛的?能把小五子燥脾气改好的就是好媳妇!所以,这头婚事,谁拦就是和我过不去。话说回来,小婉,你们相处了几年,说没感情爷爷不相信。小五子对不住你的地方爷爷不能说让你忘了它,不过,有几年感情在,又有了孩子,五子也在为你改变。你是良善人,原谅他吧。”
“太爷爷,我已经原谅他了。我也和他说过,他对我好的我都记着,也很感激。秦伯伯和阿姨的态度也是为自己孩子好,所以我没记恨过。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不适合。”
“少年夫妻老来伴,适不适合都是磨出来的。我和他奶奶磨了一辈子,没想过不适合三个字。爷爷多句嘴,小五子是把你揣在心口上,现在这样,他心窝子空落落的难受劲,爷爷看着更难受。”
陈婉无力迎视他的眼睛,舅舅脸色郁郁,递了张纸巾来,她接过擦了擦豆丁嘴巴。一时厨房里只有炉火的呼呼声与豆丁舞着小手要拿勺子玩的哼哼。
“我那孙子,喝酒都喝废了。这回回去看我,顺便检查身体……”秦昊爷爷老眼里泛着银光,“往前没了小五子他大姑姑,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还要我……”
陈婉手中的银勺子掉下地,哐当声在脑中轰鸣不止。
第 74 章
“爷爷,我想来想去,这法子不行。”
“狗东西,爷爷为了你老脸都丢出去了,这时候和我说不行?你十二岁偷车往墙上开,硬生生另外开了个胡同口的勇气去哪儿了?”
“爷爷,真不行。瞒不了多久,知道我们合伙骗她,更要命!”
“放一万个心。爷爷和你奶奶斗争了几十年,哪一次不是靠这一招赢回来的?小婉和你奶奶一个脾气,都是嘴硬心软的人。刚才我一说你肝坏了,手上的调羹都掉地上了,脸刷一下全白。这一招没用,没哪招能用。”
“那不一样。奶奶那会已经和你结了婚了,姑姑大伯都有了,知道你装病也没办法。小婉不一样,给她知道我们骗她,她转身就走了怎么办?以后我说什么她会信?”
“她知道前你赶紧的把证扯了不就完了?我怎么……你快点收拾收拾,估计她快到了。记得把我带来的抗癌药瓶放床头,那玩意记得当她面吃,吃多少没问题,全是维生素。我在朱雀巷溜达,晚上住你奶奶家老房子。你别管我,能留下她到明早上,这事就成了。”
“爷……”
秦昊瞪了断线的电话半晌,认命地翻出老爷子准备好的病历放进第一个抽屉,将几个药瓶堆上床头柜子。打量了许久,不顺眼到极点,一股脑全部呼喇回抽屉。
她和奶奶看似相似,都有倔强的一面,其实内里大相径庭。奶奶是天生的泼辣爽利,她周身是后天累就的层层盾甲。他相信百般呵护着,总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如果欺骗……弄巧成拙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他突然想到爷爷说她脸一下子全白了,心里倒是有些美滋滋的。可当门铃响起她出现在门口时,望住她没一丝血色的小脸,再是笑不出来。
“来了?”他让了她进来坐下,知道她爱喝柠檬茶,又慌慌张张进厨房拿。
离开一年有多,金盛这里毫无变化。陈婉环顾一周,目光投在他往厨房去的背影上,心中怅惘。冲动之下问了他在哪里就冲上来,路上伫结于心的,只有他爷爷那句话,只想看他一眼。可见到人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说爱情不重要,她告诉自己已经淡忘了曾经。二十四个小时大半被世情占据,她拘管着自己的心。只有在夜里,才放任那股深切的想念,化成一缕魂一缕游丝,跨越无数梗阻苦
她跟去厨房,从他手上接过柠檬茶,瞥见冰箱里她爱的巧克力,整整齐齐。她按捺心中的澎湃,哑着嗓子问:“吃了饭没有?”
“午饭吃了,晚饭还没有。”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才想起没到晚饭时间,脸上有些讪讪的。
“豆丁呢?”
“舅妈带着。”她细细端详他,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又瘦了些。拉开冰箱另一侧的门,半瓶黑方,一支已经见了底的伏特加。不由凝住脸,“你还在喝酒?”
“我喝了十多年了,戒不了。”他瞅瞅她无奈又气结的表情,低声说:“你不喜欢,那我戒,今天就开始。”
“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是你要顾着自己身体。你老实和我说,是肝硬化还是什么?爷爷只说肝坏了,再说就要哭的样子,我也不敢多问。你老实和我说,究竟是怎么了?”
他眼中神色变幻,陈婉更是抓心的疼,定定地凝视他,万般情绪涌起无法自制,“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爷爷骗你的。你别信他,他看我们不好,想了苦肉计来撮合。真的。”
“真的?”她呐呐重复,既希望是真的,又不敢轻易相信。狂震的心跳在他严肃的眼神下渐渐恢复正常,却又酸酸软软的,无着力处。“爷爷怎么这样?”
“吓着你了是不是?”她看着他,用那种有些感慨有些喟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看着他。他想问: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这几个字在心底盘旋着,蠢蠢欲动。
她想说些什么又合上嘴,不自然地别开脸。“没有就好。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做生意,豆丁看不见我也要发脾气。”说着又回首,“酒还是少喝点,顾着身体。”
他怔然点头,心中急速晃过无数挽留的理由,却没一样有足够的信心鼓励他开口,只得说:“我送你。”
下去停车场时遇见金盛保安,对方仍认识她,点头喊“陈小姐”。陈婉回以一笑,有些感叹:“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
秦昊一边发动车子,边说:“当然记得,我们哪回不是扭打着上楼,抱紧了吻着下楼,他们看了几年好戏了。那段时间还问我讨过喜糖来着。”话一说完,心中恻恻而痛,斜睇她一眼,也是神色怆然。
两人缄默着到了朱雀巷口,她推门时回头犹豫地问:“为什么……我已经相信爷爷了,为什么不继续?”
“我见不得你难过。”不是不后悔的,“而且,也不愿意欺骗你。”
“谢谢。”
“应该的。”他挤出一个笑。
她象是突然想起什么,站直了问:“明天,豆丁去打防疫针,你有没有空?”
秦昊的假笑在脸上刹时僵硬,回过味,又重新缓缓绽放开来,“有空。”
“那爷爷……”
“爷爷没事,计划定的是我妈明天陪他去小环山。我真有空。”他抢着说,仿似怕她反悔。
他眼中倏忽间散发出和他们说好了要结婚那日一般的光彩,有种温热的东西漫上陈婉心头,“那明天早上,你来了给我电话。要早一点,我怕排队的人多。”
第二日清晨开始下雨,陈婉抱着豆丁下楼,秦昊已经撑起伞在楼道口等着。
“长高了,壮实了。”
陈婉嗔怪地瞟他一眼,“不能说好的,要说不够胖不够高。”小家伙见什么都好奇,欠着身子要摸车上闪闪亮的香水座,“才转了奶粉,说要开始补钙了。这段时间吃什么都开胃,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递,昨晚还抱着我的脚丫子啃了一口。”她说着就想笑。
他抿着嘴,止不住唇畔笑意吟吟。
豆丁的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执着地盯牢了他,微侧着头,研究着。
“豆丁,是爸爸。”
秦昊一颗心蓦然燃烧起来,颤巍巍伸手过去触碰豆丁的小手,一只手指被小家伙紧紧抓住,那种细微的力量象强大的电流般通过他全身,直击灵魂最幽深处。“豆丁,我是爸爸。”
“该走了。”她轻声提醒说,抱住跃跃欲试要把秦昊手指往嘴里送的豆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