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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推门而入时,秦柔正立身案前,垂首研墨。
“你怎会在此?”四阿哥道。
秦柔扬首一笑,道;“听说爷要回来,特备了清茶候着呢。”
“你倒有心。”四阿哥行至几前席下。秦柔搁下墨研,将茶递予四阿哥,见其接过盏来闭目饮下,而后以一手于颜侧轻揉,面有倦色。
秦柔向木架处看了看,确认方才情急之下未将书卷置处打乱后,轻吁了口气。
略憩片刻,四阿哥回过神来,询道:“未作传唤,私至书斋,可有事要谈?”
“回爷的话,是。”见四阿哥显已知其所想,秦柔反倒松了口气,索性直言:“奴婢与德妃娘娘身边儿的婢女妩儿自选秀便相识,数年来亲如姐妹,得知妩儿今年足岁,将放出宫去,奴婢甚为不舍,想求爷将妩儿收入府上为婢。”
“无稽之谈。”四阿哥已沉声道。
秦柔甚感焦急,欲再作恳求,竟闻四阿哥道:“既是足龄出宫,理当还乡,为何要再入他府为奴?”
秦柔道:“虽如此,但奴婢与妩儿……”
未待秦柔语毕,四阿哥道:“那丫头的去从与你无关,老十四日前已将其要入府中为妾,怕是待不到你二人姐妹重逢,那丫头便要离宫了。”
秦柔仅闻脑中轰隆一响,霎时间一片茫然。
中夜已逝,秦柔合衣席于塌前,目中空洞,乃闻后府一派肃谧,静得教人有些心慌。她本想待苏小妩放出宫来,二人得以重聚,即便寻不得返往现世之径,雍王府也好,市井田园也罢,相互扶持,日子总能过得安生。如今知苏小妩将入十四阿哥府中,身处异营,日后怕是难有照面。秦柔似是明暸了航船骤失彼方的凄苦,一瞬间没了念盼。
约近丑时,终有了些倦意,却有扣门声疾起,随后便闻翠燕在外唤道:“柔甄,歇了么?”
秦柔将她迎入屋内,闻其急声道:“前些日子问你借的药酒可有余下?”
“留着呢。”秦柔寻来药酒,询道:“可是绢秀又给耿主子打伤了?”
翠燕颔首,道:“这回打得狠,胳膊上腿上皆是淤肿,甚是怕人。”
秦柔沉叹一声,道:“索性向福晋禀明了罢,长此下去怎是个办法?”
“绢秀是耿主子的陪嫁,带来的人儿面上得从着福晋,实也就是个礼数,该管该罚,还是自个儿主子说了算。”翠燕摇了摇头,称绢秀仍在候着,便取了药匆匆离去。
秦柔与那名为绢秀的婢女算不得熟识,仅知其随耿氏入府后与翠燕同宿一室,二人甚为投缘,原本各侍其主,暇时闲谈绣物,日子也算安稳。但自耿氏诞下弘昼,本便生得娇横,加之惜子如命,惟恐伤及分毫,便对绢秀日益苛刻,稍有差池便是一顿责打,众府婢看在眼里,碍于耿氏甚得四阿哥垂爱,皆未敢宣扬,绢秀身为陪嫁,于府内全无依靠,所幸得翠燕照料,不至落得形单影寡,无人问津。
数日逾去,逢雪降。
秦柔依惯例向那拉氏请安,于厢室中遇钮祜禄氏母子。多时未见,弘历雀跃难掩,拉了秦柔询长问短,惹得她心底一阵暖意,恍如隔世;再向钮祜禄氏望去,见其面蕴浅笑,安和如故。秦柔暗自惊诧无论胸中如何纠结,旦凡与这母子二人相对,便难抑了温情自胸中逐渐溢起。但见钮祜禄氏微微向她侧过身来,看似欲与之攀谈,秦柔竟又略感窘迫,不知所措时,见那拉氏近身婢女景儿急急自外行来。
“主子,不得了了!”景儿声似焦促,面中满是惊惧。
“大呼小叫,不成体统。”那拉氏微蹙了眉,道:“何事?”
景儿颤声道:“绢秀她……教耿主子打得浑身是伤,现下倒在房里,不醒人事了!”
举室皆惊。那拉氏拍案斥道;“侍宠跋扈竟到了如此地步!把她给我叫来!”
“回主子的话。”景儿面露难色,道:“天申爷许是见着耿主子责打绢秀,受惊失语,不耿主子一旦切近,便惧泣不止,耿主子慌了神,索性闭门不出……”
“简直反了!”那拉氏大怒,厉声道:“让福顺带人将门撞开!”
众人未敢作声,闻那拉氏向秦柔道:“柔甄,将元寿领回厢中去。”
见秦柔瞥向钮祜禄氏,那拉氏又道;“苒儿随我去瞧瞧罢,天申常同元寿于你房中嬉闹,那孩子畏生,许是能听你的。”
钮祜禄氏颔首称是,秦柔便携了弘历先向离室。
弘历沿途无言,至钮祜禄氏所居厢外时却不愿入内,秦柔见其面有忧色,便询道:“可是挂念天申爷?”
弘历颔首,道:“天申同我说了,他额娘怕人得很,先前他常躲到我额娘房里,可入了冬,他额娘便不让他出来了……”
“爷莫要担忧。”秦柔抚了抚弘历额前,蔼声道:“耿主子责打丫头,是怕她们怠慢了天申爷,哪有额娘不疼孩儿的?”
“柔甄。”弘历扬起面来,道:“咱们上天申那儿瞧瞧去吧,就瞧一眼,见着他没事儿就回来。”
秦柔面有难色,见弘历一双乌眸直直向她望着,唇抿起,两手牵住她衣摆,一副恳求模样令她心中一软,道:“只瞧一眼,可不许多待。”
弘历点了点头。
……
近耿氏房外,室中不闻喧哗,反倒甚为静谧,二人行至切近处,方识那拉氏等已然离去。室中未见耿氏,秦柔想定是教那拉氏带回堂中责问,既波澜已息,便无需再忧,正欲转身将弘历带回,却见其面向室中一隅立着,双目仿佛遭何物所擒,直直看向前方。秦柔随即看去,见钮祜禄氏跪坐室中,怀中一名幼童双目紧颔,周身颤抖。那幼童为耿氏之子弘昼,幼名天申。只见钮祜禄氏便将弘昼拥近襟前,一手轻抚其背,一手置其颜侧,口中喃喃,似在吟唱,隐约聆得其声,温蔼如春风孕物。
两人于外静立半晌,室中人全然未觉。
忽见弘历眸中暗淡,而后垂下首去。秦柔伸袖,将那略作颤抖的稚嫩双手握了握紧。
叁拾肆 ? 乍暖
寅时鼓落,独自镜前坐。
素颜裸足拢愁丝,睫下忽见闪烁。
碧衫青袖已着,耳下翡翠色。
颈前绯红绫罗,朱唇相形羞涩。
苏小妩自嘲入宫多年,常怨简衣素面,埋没了豆蔻容颜,如今将出宫去,初着锦衣,描眉绘目,面上青涩已无踪,本当是名娇美嫁娘,眸中却未见分毫欣喜,愁从中来,暗淡了一身绮衫。苏小妩轻叹一声,扬袖将颊中胭脂拭淡些许,恐桃红过华,便将那一张失神的脸映得分外苍白。
方将衣物打典妥当,小喜子便领了人来抬运,见房中仅衣箱小匣寥寥数件,问道:“姑娘就带这些么?”
苏小妩道:“离乡时匆忙,除衣衫荐书外未携它物;入宫这些年,日子也算淡泊,积下的月奉,再算上偶获的赏物,便是仅有。”
小喜子笑道:“姑娘是有福之人,件儿不多,倒是省了奴才们的事儿,反正日后入了爷府上,便也无身外之忧。”
苏小妩浅笑不答,想那几名搬运物件的太监杂役看去,见其中一人取了一只樟木小匣正往外去,不禁脱口而出道;“那匣子要小心些!”
那小太监连忙称是,将那匣子捧于掌中,缓缓行出小苑。
小喜子见状笑道:“姑娘珍视至此,那匣中必是主子们赏的稀罕物吧。”
“都是些铜镜,多为京中名师所造,亦有成自江南巧匠之手者,说起稀罕,确有几面寻自塞外之地。” 苏小妩谈及匣中铜镜,不觉笑靥微漾,仿佛思绪出离,待回过神来,那笑容便俄尔止下,顷刻更作满目空洞。
苏小妩乘轿离苑,于途中略掀窗帷,偶见数名样貌稚秀的宫女教管事嬷嬷领着向某处宫房行去,其间难作按捺,抬头四下张望,乌目中清漪盈盈,新花一般光鲜明媚。苏小妩看得出了神,蹙了眉欲兀自追溯出相似的神情,却听那领头的嬷嬷干咳一声,几名宫女速速垂下首去,加快步子疾行。苏小妩莫名失落,放了帘子倚回撵中。
轿夫步伐深浅错落,杏顶小撵摇摇晃晃,木架吱吱作响耳畔,苏小妩望住内顶蓝缎的绣纹,竟有些困倦。她想也好,便索性闭目睡过红墙幽幽,甬道漫长,御园正是花残时,她睡了一路,便不见灰枝萧索,苍石孤寂。过神武门,略出几步,街市喧哗扑面而至,深宫宁谧生生疏离于几丈之外,她蜷于轿内,与内城扰嚷帷帘相隔,那声息便疑似来自梦中,她不愿醒,却惊觉轿落。
双足踩及路面青白石板,眼前已是偌大府院。数名家丁候于宅外,皆是一身靛色素服,仅其中一人袖口襟前镶有绣案,似是府内管务。只见那人迎来,与小喜子交待数语,而后转身向苏小妩作了个揖,道:“奴才锦符见过格格。”
苏小妩一怔,少顷后倾身浅浅一笑,算作回应。格格,亦是对王公府内侍妾之称。从此将为人妾,她已然置身十四阿哥府前,竟仍恍惚不已。
自西侧扉入,见府内厢舍素雅,庭院清幽,虽不及宫中富丽,却另有一番别致之感。苏小妩由锦符引入后舍堂内,见朱漆檀木案后,几名华衣妇人闲适而席,锦符逐一行礼请安,而后弓身退至苏小妩后侧,低声道:“格格须向福晋行礼。”
苏小妩闻后即福身,道:“妩儿给几位福晋请安。”
“妩儿?”位列中央的女子疑道:“我才阅毕名帖,分明记得你系镶蓝旗苏尔佳氏出身,名瑾阑。”
苏小妩略作怔仲,忙答道:“回福晋的话,瑾阑于宫中当值时曾由主子赐名为‘妩儿’。”
那女子道:“往后你身为府中女眷,为婢时的称呼便用不上了,当谨言慎行,莫失了这贝子府的颜面。”
“谨尊福晋教诲。”苏小妩道。
“罢了,这是初日进府,规矩礼数日后再细谈。”女子侧首向锦符吩咐道:“送格格回房休憩打典,过些时辰爷便要自宫中归府了。”
锦符恭恭敬敬得了令,退身示意苏小妩随其行往后府。苏小妩再向几名女子施了礼,起身时与方才询话的女子目光相接,见其容貌娟丽亦不失雅致,一双乌眸光润间透出几分凌厉。苏小妩略感失仪,垂下首去恰好瞧见那女子颈肩秀美,身段纤细,裙衫非繁复典丽,却绘绣精致,缀饰考究,服饰较其侧几名女子色泽稍显浓重。
那女子便是十四阿哥嫡妻完颜氏。
小厢地处偏苑,入夜幽寂,月隐其踪,暮色染得积霜略显深彩,室外黛色,唯见檐下笼火氤氲。屋内以一淮绣屏风为隔,里侧塌前纱帷垂地,帐内绸褥孪枕已备;室外斓彩桌绢之上备了肴物酒水,一杏衫婢女执香燃起红烛,室中渐有光影流转。
苏小妩于室中静坐良久,目中空洞,婢女见状便道:“主子,您半日滴水未进,奴婢备些清粥小食来可好?”
“不用。”苏小妩向窗外一瞥,道:“几时了?”
婢女答道:“回主子的话,刚过了戌时。”
苏小妩起身踱至屏风前,扬指抚上幕中绣案,秦淮碧水便自丝线中缓缓淌入袖间,那袖口是异曲同工的翠色,却不知为何逊去几分光彩,暗淡得教那一湾清波倦怠了浪漫,失魂落魄地干涸于月白绸幕之上。
苏小妩蓦地忆起什么一般,回身看向那婢女,问道:“你叫什么?”
浅杏衫嫩黄裙的妙龄少女莞尔,道:“奴婢婉书,主子往后日常起居皆由奴婢打理。”
“是个动听的名儿,意也别致。”苏小妩喃道。
“谢主子夸赞。”婉书微福了福身子。
忽闻室外人声,婉书应了门,见是锦符,连忙道了安,将其让进室中。锦符见了苏小妩又是揖礼,后道;“扰了格格休憩,望格格您恕罪。”
苏小妩见来者仅锦符一人,略作疑惑,看向婉书。
婉书便道:“管事可是有话要传?”
“禀格格,”锦符道:“方才宫里来了信儿,说爷忽逢要务,怕是要留宿宫中,特遣了人来传话,让格格先行歇下,勿需再候。”
苏小妩起身略欠示礼,道;“劳管事通传了。”
待锦符离去,婉书侧首微蹙了蹙眉,似是惋怜嫁娘新婚之夜独守房中,却见苏小妩愁容略展,道:“我确有些乏了,歇吧。”
婉书便理好床褥,侍苏小妩歇下,而后熄了灯步出室外,将掩门时,苏小妩于帐内询道:“为何仍有灯影?”
“奴婢留了烛火。”婉书应道:“格格大婚之夜,红烛熄不得。”
“知了,你去吧。”苏小妩声落,婉书这才将门掩实,室中更寂。
苏小妩原想将一夜难寐,晗目侧卧,四下幽暗,唯烛影胧胧兀自缥缈纱帐之外,她撩起杏黄绵帐,伸手将湖绿流苏缀扣拨弄开去,自指间望见屏风外烛火流动,仿佛惹得那朱红镶铂的烛身亦袅娜摇曳起来。苏小妩揉了揉眼,心想自己是倦了。
……
隐约闻得房外似有响动,似有一男子正在询语,其后闻得婉书恭敬作答。
“回爷的话,主子歇下多时,此下怕是睡熟了。”婉书轻声道。
“你下去吧,我瞧瞧她。”十四阿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