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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治没说话。
老马见修治不响,便有点着急,把之前绘制好,照看撒网的画像抖开来给他看:“你看看,是不是边上那一个?”说话的时候,他的指头向着谭芳点了点,土匪恶狠狠地看向这边。
修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没有那个人。”
“你再说一遍!”
修治扭头看老马:“没有那个人。谁都不是在会社外面跟我说话的那个人。”
逮到谭芳之后,老马用尽酷刑逼供,却没得到一个字,冷不防办案过程被媒体曝光,手里的牌打不出来还惹了一身麻烦,眼下他把所有希望放在目击证人东修治身上,结果这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土匪对他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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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狠狠敲桌子,双手把修治的领子给薅了起来:“你看好!你看好!左边第一个,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吗?不是画像上这个人吗?你是瞎了还是脑袋坏了?”
“我没有瞎。我看得很明白。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个人。”修治说,“你觉得左边第一个跟画像上的人相像吗?那所有人长得都像。”
老马怒极反笑,松开了修治的领子,摇头道:“你没明白。你没明白。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没懂。东桑。如果不是这个人,如果你不能把他给指出来,那么就是你。你听懂了吗?如果我找不到劫匪,那么你就是劫匪。你听懂了吗?”
“我不是。”修治没有一点点的起伏,“这个人也不是。”
“不再想想?不再看看?”
“不用。”
谭芳被带了出去。早已守候在警局门口的记者们迅速发稿,消息立即见报。当天深夜,刘南一和土匪谭芳被释放。东修治音信全无。
汪明月请求显瑒疏通关节,再施以援手。
他正靠在榻子上看书,冷冷一笑:“救?怎么救?那不是我们的事情了。愿他自求多福吧。”
第四十章
“话是我教你说的没错。
两条路让他选,是他自己选了第二条啊。
我没求他。求他的可不是我。这人情别算在咱们身上。
南一是你的好朋友,是我们的恩人,救她出来我义不容辞,我没有食言,我做到了,不是吗?你让我再把那日本人给捞出来?
明月,从前衙门是我们家开的,现在不是了。你比我还知道吧?
没得谈。不用说了。
他要是运气好,军警逮到劫匪,追回钱财,没几天就能把他放了。
他要是运气不好,关个三年五载的也是常事儿,身体看上去还不错吧,不至于病死在监狱里面。我倒觉得这事情你不用担一心,军阀对日本人还是客气的……
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明月央求几日,显瑒态度顽固,毫不松口,她思前想后,此时才渐渐明白状况:与其说显瑒想了办法,营造局面把南一救出,不如说他因势利导,布了一个陷阱将请东修治入瓮。诱饵正是她汪明月!
他伸手抬起她下巴,看着她眼睛“你在想,是我布的局,是我要害人。别怪我,明月,这人啊,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原因是什么,你可以问问南一,但是恐怕她也不会比你自己更清楚。”他说着说着就低低地笑起来,“你们早就认识不是吗?我用不着派人调查,我要是看不出来,我就白白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给你机
会了,是你不说实话呀,结果害得他机会都没了。你多少对他应该有些抱歉,但是也无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此时明月仍维持着一个卑微的请求的姿态:半跪在榻子边缘,手轻轻拽着他袍子的一角,仰头看着他的脸。他说的话,她听了一半,丢了一半,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微微含笑的样子,看着他计谋得逞而得意的样子,;心里想着,果然他早就知道了的,之后都是一步一步的棋,可惜这么好看的年轻的一张脸孔,他的心思有多深沉狠毒?他究竟长了几副心肝?
良久良久,她还是松开手,转过身,找到地上的鞋子,从榻子上垂下腿,背朝着他呆了好一会儿,慢慢说道:“东修治是同学的哥哥。在日本见过一面。待我很客气。从大连回奉天的火车上又见过,我给了他这里的地址,想要请他来做客的。
王爷怪我为什么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也问过自己一样的问题。
因为我怕王爷。怕你生气,怕你找人麻烦。
现在看来,错都在我,不如早早说明白了好。”
她听他不响,便回头看看:“王爷若是因为觉得我有隐情相瞒,而不肯救东修治,现在我说了实话,你可愿意帮忙?”
“嗯……”显瑒作势思考,然后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还是不。”
他想说明月你说了实话没用,那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他话没出口,明月已经穿上鞋子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消瘦冷硬的背影。显瑒坐起来,想要喊她一声,一个“哎”却又咽了回去,冷冷笑,又靠回榻子上,看手里《子不语》中《全姑》一篇,说县令逮到年轻男女通奸,遂将男的乱棍打死,女的发了官卖。显瑒放下书,确信汪明月是个糊涂虫,但绝对没有那样的胆子,想到“胆子”,就又想起来她刚才的话,她说她怕他,他自问一直以来带她也是和颜悦色,温柔体贴,一点点耐心法都用看这一个人的身上了,怎么她还是怕他呢?越想越不解,越来了脾气,只有你能留背影,我没有脚是吧?当下滚下床,穿上鞋,裹上袍子,推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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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几日,谭芳都不太确定,自己竟从深牢大狱里面活着出来了。他看着通身渐渐结痴的伤口,觉得之前受到的严刑逼供都似做梦一般。军警和探子们咬准了是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就是要把他嘴巴撬开,谭芳抵赖得死死的:姑娘是认识的,常来我这里买榛子,银行的事儿不知道。良民,良民一个,做山货买卖。长官们要,就把我命拿去吧,但死了,我确是冤魂一条,冤魂是要索命的呀!钱在哪里?什么钱?问你们自己妈去!
他被带到那间屋子里,没想到军警们会来那么一手:找到那日本人指认。
日本人是认识他的,对视一眼就明白了。
这是他们见的第三面。
第二次是在藏着银行图纸的建筑会所门口,那日本人要进门,偷图的兄弟正要从里面出采,谭芳冒险上去跟他说话问路,这人转身的瞬间,里面的人得以脱身。
军警们手里拿的那个头像十有八九就是根据他的描述画出来的。
日本人认得他。如今他们只对视一眼,谭芳就知道了。他脸上镇定如常,但自己觉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可是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无论军警怎样暗示明示甚至胁迫,日本人都没有把他指认出来,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大白天睁着眼睛说谎,活活救了他一命!他直觉这个事情必然与南一有关,又暗自恼怒,最不愿意欠人情的自己又欠了别人一命。
被放出来之后,谭芳重开了山货行,心里面知道可能仍被人监视着,便状似正正经经地做了几天生意。只是没事儿的时候发呆,闹心,腿不停地抖动,把双手的关节摁地咔咔作响。他惦记着南一,又不知道怎么办,终于有一日小凤来了,他将她篮子装满,陪笑道:“妹子能不能帮我走一趟?”
“干嘛?”
“探一探那姑娘。”
小凤没有马上答应,坐下来,想了想,抬头看他:“哥是认准了吗?认准了就娶她!”
“没有。”
“没有还打什么关联?热闹还不够大,非得把命赔进去不可?”
“不是她,我这命可能已经都交代在里面了。”
“不是她,你也不会进去!”
“你不去我自己去。”谭芳伸手去抄篮子。
小凤离得近,一把夺过来:“……我去!我替你去!”
小凤按照谭芳给的地址找到了南一家,按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是女佣。问找谁。要找我家小姐?你在这里等等。
换了刘太太出来,看见小凤穿着领口袖口滚着兽毛的小棉袄,扎着麻花辫子,长着对厉害强悍的圆眼睛,身型浑圆结实,就已经明白了这人从哪里来的。怕人看见,只把她引进院子里来,却不让进屋,对她说话,半是请求半是强迫:“你们,你们放过我孩子吧!你们留她一条命吧!”
小凤看看她,冷冷一笑:“你的话我带回去。我还有一句话,得带给刘南一呢。”
“有什么话就跟我说。”
小凤上来了下流泼辣的劲头,歪着头斜眼睛看着刘太太:“是你女儿缠着我哥,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跟你讲?!”
刘太太勃然大怒,恨不得要把这个丫头给赶出家门的当儿,回头一看,刘南一披着大衣,瘦得像只小鬼儿一样正在门口。
土匪的联络员小凤之所以能替谭芳来到刘家,心里面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抢劫银行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差池就在这个女子身上,谭芳此番侥幸逃过一劫,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小凤誓要把她跟谭芳彻底搅和完蛋不成!
南一让小凤进了自己房间,一边挠挠胳膊一边问她可要喝水?小凤摆摇手说不。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南一,比上次见她可丑得多,人一瘦可真不好看啊,而且她脸上和手腕子上长了不少红色的小水泡。小凤问道:“是水痘?”
“嗯。”南一坐在床边上,“你发过没?”
“早就发过了。六七岁的时候吧。”小凤说。
“……你刚才说有话带给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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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讲。”
“我哥让我跟你说:这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可见你跟他都是福大命大之人,以后各自惜福,好自为之,你过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光道。再别相见了。”
南一双手支在身体两侧,低看头,闻言半天没说话。
“你听见了吧?你耳朵眼里面也长水痘了?”
“我听见了。”南一说,“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他的话,这是你编造的,骗我的,就跟上次你告诉我说你是他媳妇一样,对不对?”
小凤心想:坐了几天牢就是不一样,这人比过去精明了。
南一抬起头:“我也认识他。比你认识的可能晚些,但不见得了解得就比你少。他要是真的跟我说这话,会自己来的。”
“不过你跟他说,叫他千万不要来。”南一说,“我以后也不会再去找他了。其实你说得对,我跟他这次能全全乎乎的出来,就是福大命大了。自不量力,再往一块儿凑合,就不知道得又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去跟他
讲:我以后不见他,也不要他的榛子了。”
小凤听了这话,呆了好一会儿,看着南一有点发懵,半晌才说:“话我是带的过去的,他怎么会信呢?”
南一把放在自己床头的谭芳的帽子交给小凤:“你把这个还他,他就信了。”
小凤把帽子接过来,再看看南一的一副惨象,心里竞有些同情,憋了半天说道:“你,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哈。”
南一看着她:“我想得开的。这事情不就像发一场水疸吗?痛一痛,瘁一瘁,不就过去了吗?”
第四十一章
小凤走后,南一喝了汤药,缩在被子里捂汗。心想生死未卜的时候,自己在牢里都想得明明白白了,怎么说出来还是这么难受呢?
牢房里面她曾见到两只耗子,第一次见着实吓了一跳,可看那俩东西进进出出后来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消遣,它们是灰褐色的,不是一对兄弟就是伉俪二人,毛皮发亮,应该营养不错,每次爬出来就直接在她的碗里找食物,很不客气。有一天早上,其中一只耗子不知怎么就死在两间牢房中间的过道上了,狱警拿来铲子想要把它给铲走,后来改了主意,留它小小的尸体在原地,只不过在旁边放了一个捕鼠夹子。当天晚上,南一眼见着另一只老鼠摸摸索索地过来,用鼻子和嘴巴去探另一只的尸体,心有不甘地往前凑一凑,黑暗里面“啪”的一声,它被死死地扣住了。
第二天,狱警铲走了两只死掉的小老鼠。
南一在脑海里整理自己的遭遇:谭芳说要再不见面的时候,一定是准备好了要做大案子,于是来跟她告别。她要是听他的话就好了,她就不会跑回山货店去找他,也就不会被军警捕到,被当做引他出来的诱饵。如果不是她的愚蠢和自不量力,这土匪可能早回了深山老林,逍遥法外了,她是他的包袱和负担。此番侥幸逃生,实在应该接受教训,此后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此时她闭上眼睛,却看见他漂亮英气的脸,仿佛嗅到他身上蘑菇的味道。南一跟自己说,以后就好了,时间长了就好了,这些思念就像水痘带采的痛和痒,总会痊愈。
另一边小凤把南一的话一个字不差地学给了谭芳,又把他的帽子还给他。谭芳接过来,看看那帽子,半天不响,终于向小凤笑了笑:“得了,谢谢妹子啦。”
不久之后,山货店又换了老板,此后没人再见到谭芳,直到好几个月之后的初夏。此系后话。
南一的水痘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刘家来了一位客人,是董绍琪。绍琪带来了鲜花和水果篮,跟南一说:“一直没来看你,是因为我怕传染,我从前没得过水痘的。”
“哦。”南一没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