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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追逐打闹。像在任何地方一样,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总是传得更远……东西北三面忽然有了炮声。炮声像瘟疫一样蔓延着,啮噬着和平人民的心灵。国民党的军队和官员,没日没夜地从渡口仓皇南逃。农民很快明白,这里已经亡了国。
一声雷响,风雨齐来。高阳、肃宁一带出现了人民自卫军组织,接着,各村争相仿效,滹沱河两岸的土地咆哮了。
村庄里有两个男女少年:原生和秀梅。有一天,他们正在河滩割草,忽然发现芦草深处藏着一个逃兵。这时天色已晚,河滩上空无一人。在秀梅的鼓动下,十五岁的原生萌生了英雄思想,他想接近逃兵。比他更小的、穿着花鞋和短袖白褂的秀梅想帮助他,他拒绝了,这个一双秀气的大眼睛里放着光的小姑娘,只能拿着她那把明亮的小镰,警惕地守候在一边。她看着原生像猴子般绕到逃兵身后,接近了,更接近了……那逃兵已经很累,正埋头包扎脚上的潦泡;崭新的一支大枪看来还没有用过,就放在他的身边。原生扑上去,一脚把他踢趴,拿起枪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卡枪成功了。
原生加入了抗日军队,一去十年,没有音信。他有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媳妇小五,在家里变得不安分起来,整天惹公婆生气。秀梅已经出息成大姑娘,在村里当着干部,去做小五的思想工作,却遭到小五的抢白。她申明:她等不来这没有男人的日子,谁能等,谁就别找婆家。秀梅脸红了:她正在说婆家,而且快成了。但是她下了决心,望着小五说:“我不是和你赌气,我就不寻婆家,我们等着吧。”
小五继续长期住娘家,秀梅却主动担当起照顾原生父母的责任。
岁月悠悠,原生依然杳如黄鹤。除了原生年迈的父母,还有他少年时代这位纯真的女伴,几乎真地过着梦一般的、无边无际的追求和希望的生活了。
……
苍天有眼,奇迹终于在一天中午出现。那是一个5月的雨后,油绿的平原清新如洗,生机盎然。秀梅正帮着原生的父母在地里播种,5月的骄阳把这个身着轻衫短裤、发育成熟的农村少女,置于湿热的土地上,她红扑扑的脸上,沁出了汗,连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紧了些,这一切,衬托得这个北方平原上的姑娘,更加挺秀出众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南边过来一匹马。“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走,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刚刚经过一阵狂跑。马上一个八路军,大草帽背在后边,有意无意挥动着手里的柳条儿……”
不用说,这就是原生。十五岁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一条大汉,一名威风凛凛的解放军战士,而且在一次战斗中活捉了国民党军队的旅长,当上了特等功臣。
原生的归来,变成了当地群众的一个节日。全区在尹家庄(原生的村庄)村中央的广场上,开了庆功大会,会后举行了游行:
最前边是四杆喜炮,那是全区有名的四个喜炮手;两面红绸大旗:一面写“为功臣贺功”,一面写“向英雄致敬”。后面是大锣大鼓,中间是英雄匾,原生骑在枣红马上,马笼头马颈上挂满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着新衣服坐在双套大骡车上,后面是小学生的队伍和群众的队伍。
大锣大鼓敲出村来,雨后的田野,蒸晒出腾腾的热气,好像是叫大锣大鼓的声音震动出来的。
到一村,锣鼓相接,男男女女挤的风雨不透,热汗直流。
敲鼓手疯狂地抡着大棒,抬匾的柱脚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稳稳坐在车上,街上的老头老婆们指指划划……
……
大队也经过小五家的大门。一到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点,原想叫小五也跑出来看看的,门却紧紧闭着,一直没开。
当爹娘的还猜不透儿子的心事,试探着问原生:是否把小五追回来?
原生的回答是坚决的:“叫她回来干什么呀!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这样的女人一块革命吗?”当老人说出秀梅的事情时,战士激动了:“在原生的心里,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这样可爱和应该感谢。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滩芦苇丛中命令他去卡枪的那个黄昏的景象。当原生背着那支枪转战南北,在那银河横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风尘行军当中,他曾经把手扶在枪上,想起过这个景象。那时候,在战士的心里,这个影子就好比一个流星,一只飞鸟横过队伍,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这个影子突然在原生心里鲜明起来,扩张起来,顽强粘住,不能放下了。”
原生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必须马上归队,去参加解放保定的战斗。但是,胜利已经指日可待了,因此,在瓜棚豆架下,在柳荫房凉里,好事的男女们到处议论着原生和秀梅的未来的姻缘。
……
梦做完了。假如我们去掉这个梦的那些战争的色彩和痕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一切的叙述,都很像他已经逝去的童年的岁月:滹沱河鼓涨的河水,河滩上喧闹的群儿(那是在五六月间汛期到来之前),乡村间欢腾的鼓乐,庙会上人群的竞逐,乃至征人不归,高堂念远,妇姑勃谿,邻里纠葛,乡亲们的相互关怀和诚挚的问候,少年男女间纯真的友谊和朦胧的爱情……这一切,哪一宗不充满了他“童年时代的欢乐和幻想”?在秀梅身上,没有和他一同养蚕的那位远房妹妹的影子?在原生身上,没有他自己的追求和气质?
这些,都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梦了。梦,尤其是童年的梦,毕竟是迷人的,令人难忘的。如今,在进行了八年抗战、两年多的解放战争,又进行了一场土改的这片故乡的土地上,当他构思这篇英雄的故事的时候,那个遥远的童年的梦,就排着队复活了。于是,也许在月照中天的夜晚,也许在雄鸡三唱的清晨,他便如真如幻、若醉若迷地写了这篇故事。说到这里,我们真不得不有条件地同意一次弗洛伊德的说法:创作就是白日梦。顺便提一句,他青年时代的确喜欢过弗洛伊德,到了晚年,还肯定过弗洛伊德学说的价值,只是到了后来一些人争相标举弗洛伊德的时候,他就暂时息响,不再说什么了。
却说他在滹沱河上的这个梦,后来也出现于《风云初记》。那是“卡枪”的一段情节,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卡枪变成了一次“交易”。卡枪的正方——我们姑且这么说吧——仍是一对最终将成为眷属的青年男女,负方——就是那个逃兵——则具有了浓厚的爱国主义的意识。闲言少叙,且看下面一段描写:
近处的庄稼,都齐着水皮收割了,矮小的就烂在泥水里。远处有几棵晚熟的高粱,在晚风里摇着艳红的穗子。有一个人,一步一拐地走过来,春儿渐渐看出是一个逃兵,把枪横在脖子上……
“不用怕,大姑。”逃兵说着,艰难地坐下来,他的脚肿得像吹了起来,“我跟你要些吃喝。”
“你不会到村里去要?”春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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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进村,老百姓恨透了我们,恨我们不打日本,还到处抢夺,像我这样孤身一个,他们会把我活埋了!”逃兵说。
“为什么你们不打日本呀?”春儿说。
“大姑,是我们不愿意打?那真冤枉死人。你想想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东三省人,家叫日本占了,还有不想打仗的?我们做不得主,我们正在前线顶着,后边就下命令撤了,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才溃退下来。”
“说得好听。”春儿撇着嘴……“你家去给我拿一点。”逃兵把枪摘了下来,“我愿意把这枝枪给你留下,我把它卖掉也能换几十块大洋,这是国家的东西,留给你们打日本吧!”……
春儿回到家里,找了芒种来,偷偷告诉他有这么件事,问问他可行不可行。
芒种说:
“行了,这个年头,咱们有枝枪也仗仗胆儿,你拿着东西前边去,我在远处看着,免得他疑心。”①好了,这“梦”有些扯得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不过,我们得说明:讲一讲孙犁那梦幻一般的童年时代的颇具魅力的生活,对于了解他的经历和创作心态,还是很有帮助的。
古人日以远,青史字不泯
梦幻般的夏天很快地过去了,1948年秋天,他到石家庄参加了一次文艺会议。那是在8月,当时,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晋察冀边区和晋冀鲁豫边区已经联成一片,成立了华北人民政府,机关驻石家庄附近。他和方纪同行,那次会议,将酝酿成立华北文艺协会。
这也是一次浪漫主义的旅行:孙犁这年是三十五岁,方纪还不满三十岁,正是阅历丰富、富有想象力的年龄。他们从饶阳出发,向西南行至方纪的家乡束鹿县,在县署驻地辛集镇看了京剧。他至今记得戏班里有一名武旦,艺名“九阵风”,她的精湛表演很使他陶醉。自然,这又是他爱好京剧的缘故。他和方纪,在延安虽不相识——方纪1939年由重庆去延安,曾在《解放日报》任文学编辑,他们当时只有文字之交——回冀中后却共事很长时间了。他们经常骑着自行车,在红高粱和老玉米的夹道上,竞相驰骋。有多少个黄昏,在农村驻地的场院里,在瓜棚豆架下,方纪神态庄重地操演胡琴,他则纵情尽意地唱着京戏。孙犁在饶阳县大官亭参加土改的时候,方纪正在饶阳县影林村参加土改。”现在,他们在赴石家庄开会的途中,看了“九阵风”演出的这样精彩的京戏,正是知音相遇,同好相求,能不击节而和、同声一赞?到石家庄后,开会之余,他们仍不放弃观赏戏曲的机会。当时,在这个刚刚解放的城市,环境还不十分安全。在这里,他们又迷恋上一位唐姓女演员主演的地方戏。一天夜晚,他们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去看她演出,果然,演出中间,突发警报.剧场顿时大乱,有些本地同志,虽然路熟,临危却不相顾,他们只好从后台逸出。
看来,他们还不能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安适地领略一下都市的生活。连吃饭也遇到了问题.一次下饭馆,吃的竟是腐烂牛肉,因而腹泻,新的营养没有补充上,把原来的营养也赔进去了。这时,饭馆还用着旧式女招待,讲花架子,不讲卫生。
战争尚在进行,“华北文艺会议,参加者寥寥。有人提出我的作品曾受批评,为之不平。我默默。有意识正确的同志说:冀中的批评,也可能有道理。我亦默默。”①两个“默默”,表现了难能的超然。“古人日以远,青史字不泯”②,白纸黑字,来日方长,青史由人论是非——也许他这么想,所以才默默?
事实上他有自己的态度。在他受到批评的作品中,有一篇题名《爹娘留下琴和箫》③的小说。这篇小说写于1942年秋天,最初发表于1943年4月10日《晋察冀日报》的文艺副刊《鼓》上。小说很抒情:一个爱好音乐的老人,(他一直领导着本村的音乐队),非常钟爱自己的独生女儿,竭力供给她上学,并鼓励她和一个音乐能手结了婚。这对年轻夫妇在很多场合下,不是用语言交流思想,而是用音乐:丈夫从墙上摘下南胡,除去布套,妻子从床头拉出一支黑色的竹箫,交流就开始了:丈夫望着胡琴筒,妻子凝视着丈夫的脸,眼睛里“有神采随着音韵飘出来”。她的脸很严肃,而且多变化,但总是笼罩着微笑,真挚而神秘的。久而久之,他们养成一种习惯,妻子与其说什么,不如拿过箫来吹一支曲子,丈夫对于妻子,则诉诸南胡。生活就这样推演下去,而且有了两个可爱的小女儿:大菱和二菱。
抗战了,丈夫参加了游击队,妻子在家里照顾孩子。这女人喜欢沉默,但谈起孩子,话就多了。有一次,一位朋友说他喜欢音乐,她不信,她说:一个人爱好什么,早就应该学习了,早就应该会唱会奏了,既然不会,那就是不爱。这位朋友有点儿不服气,他指着依偎在她怀里的大菱说:“你说大菱爱好音乐吗?”
“爱!”
“她也不会唱不会演奏啊。”
母亲笑了,笑这位朋友和一个孩子比。不过,这位朋友还是明白了;这孩子能继承父母的爱好,“她虽然才八岁,当母亲吹箫的时候,她就很安静,眼里也有像她母亲那样的光辉放射出来了。”
母亲后来也参了军,和丈夫在一起。在一次战斗中,丈夫牺牲了,她的箫失去了南胡的伴奏。整理过遗物,她和那位朋友商议,把大菱交给他照看,她带二菱去。大菱接受了父亲留下的南胡,二菱随着母亲,去和箫做伴了。这是春天发生的事情,当冬天到来,母亲带着二菱来看大菱和那位朋友的时候,这对小姐妹——十一岁和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