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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发现这信是在激动状态下写的,有些借题发挥。对李的小说,某些地方也难免说得偏激了些。青年人读到这些地方,会是不愉快的。
李来了信,没有这样看,他倒是表示要把小说改写一次。孙犁劝他不要这样做,以为这样不合艺术规律,建议他在出书时,原封不动收进去,把精力放在写新的作品上。
没有私心,不存成见,放笔直言,坐而论道。孙犁一向提倡的文字之交,他的诱掖后学的激|情,在这次通信里,表现得是十分突出的。
这当然不是唯一的一次。由于他读书认真、仔细,他提的意见也往往是非常具体的。有一位作者寄来了他的散文《母亲琐记》。孙犁一直认为散文以纪实为本,可以剪裁、组织,但不能虚构。读了这篇散文,他回信说:“你这篇散文,有个别处,使我感到不太真实。如‘第三个对象’,有黑麻子,那是谁都可以一目了然的,为什么你看不出来,还要母亲去‘暗地察访’?这种写法,即使在小说里也是漏洞,就不用说散文了。”从维熙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在《收获》上发表后,作者特地挂号寄来该期刊物。孙犁知道这是无声的督促,便从当天下午开始阅读,读到晚上11点钟,仍剩下两节,次日早上读完。因为他读得很慢,是逐字逐句地读,所以连文字排印上的一些技术问题也看出来了。这些问题,如非编校人员,本来是不易发现的。其中,第二十页:“看透这层窗户纸,葛翎血如潮涌……”他指出葛翎二字应是路威之误①。可见,他平常阅读作品的情景,是如何全神贯注、念兹在兹了。
他还不止一次地告诉青年作者:要勤写。生活准备尚不充分时,多写些散文;当真有体会、见闻,适于作小说时,写些短篇也很好。总之,手不能闲着,每个月要写一两篇才好。他这个方法,特别对初登文坛的青年作者说来,可能是个极其简便、有效的提高方法。
他充分估计到,写作是有干扰的,特别是某些不恰当的批评,干扰更大。他幽默地采用了契诃夫的一个比喻:有些批评家对作家的工作来说,就像正在耕作的马的肚皮上飞拢的虻蝇。有一次,他也告诉贾平凹:“从事创作,有人批评,这是正常的事。应该视若平常,不要有所负担,有所苦恼。应该冷静地听,正确地吸取,不合实际的,放过去就是。不要耽误自己写作,尤其不可影响家人……”①北京有位作家到天津来,和他谈起贾平凹。他说,青年人一时喜欢研究点什么,或有点什么思想,不要大惊小怪。过一段时间,他会有所领悟,有所改变的。那位作家也这么看。这里指的是,传说贾平凹对佛学感到兴趣。
作家受社会风气、时代思想的影响很大,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对于作家个人,尤其是青年作家,常常给予体谅:“一些人对艺术的要求,既是那么低,一些评论家又在那里胡言乱语,作家的头脑,应该冷静下来。抵制住侵蚀诱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青年人。有那么多的人,给那么低级庸俗的作品鼓掌,随之而来的是名利兼收,你能无动于衷?说句良心话,如果我正处青春年少,说不定也会来两部言情或传奇小说,以广招徕,把自己的居室陈设现代化一番。”②这话说得很近人情,但不是姑息原谅,因为当被原谅者看到他这样说,一定是更加警觉地审视周围,省察自己了。所以,归根结蒂,还是他心地诚恳,诱导有方。
下面是又一个谆谆善诱的例子,也是我们在本书中最后一次引述他的“芸斋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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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的题目是《春天的风》③:那是1984年3月,春打“六九”头,而当时已经进入“九九”了。这天刮着大风,虽然搅得满院子尘土,但空气里已经带着暖意了。
孙犁正伏案写作,而且确是文思泉涌,好句子抢着跳出来,心情也很愉快——他写顺了的时候,情形正是这样。忽然有人敲门。他最怕写作时来客,沉重的敲门声,常常引起他的反感,不得不强自克制,以免得罪客人。这次敲门声却很轻微。
进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孩子。从面容和眼神上,孙犁看出她神经方面不很健康。这些年来,常有这样的青年来访。孙犁让给她一把藤椅,她说:“你老年纪大了,理应坐椅子,我坐凳子。”说着自己拉过一只小凳,坐下了。
孙犁对她发生了好感,心里安定下来。只听女孩子说:“我想拜访一位作家,我就想到了你老。”
“你找我谈些什么呀?”他和气地把眼睛眯了起来。这样可以使对方畅所欲言。
女孩子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我想问问你,我还需要不需要写作?”
“你带了稿子来吗?”
“没有。我不想写东西了。因为我看到周围的人,他们的生活、思想、感情,都不是那么高尚,他们都很自私。我想,不值得我去写。”
孙犁开导她:这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精神不好,可以先休息休息。等精神好的时候,就会觉得有些人还是很好的,很可爱的,那时再写,情形就会不同。
女孩子说她九岁患病,很固执,想不通。今天来,口袋里还装着很多药。
“是中药还是西药?”孙犁显然想使谈话更随便、空气更轻松些。
“什么药也有。”她掏出一包药叫他看。
“九岁……”孙犁在心里计算着一个数字。
“你今年多大了?父母做什么工作?”他问。
她说二十七岁,父母都在保定某大学教书。
“你应该到保定去,那里空气好一些,对你的身体有利。”他说着,那个数字也算出来了:她是一九六六年得的病。
她承认保定空气好。她拉着自己搭在浅花棉袄上的驼色长围巾说,在那里,这围巾一个月还很干净,在天津几天就黑了。但她对生活没信心,每天应付许多生活琐事,她受不了。“生活,并不像文学作品描写得那样可爱。”她说。“那还是因为你有病。”孙犁深表同情,女孩子感到了这一点。孙犁继续说下去,“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可是也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好。你记着我说的这句话。这不是我的创造,这是我十四岁时,刚上初中,从一本书上,得到的启示。我一生信奉它,对我有很大好处,我现在把它奉送给你。你现在,要离开这个城市,这里对你的病很不利,这里的空气污染,噪音刺激,都很严重。你应该到农村去,呼吸新鲜空气,吹新鲜的风。”
“你叫我去当农民吗?我还没有找到朋友哪!”对方忽然有些不安静了。
“不是。”他赶紧解释,“你可以请假去,碍不着城市户口,也不耽误找对象。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也得过你这种病,我们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他告诉她,这病需要大量新鲜氧气,这个城市人太多、太拥挤,只会加剧她的病。接着,他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
“我在1956年,得了神经衰弱症,很是严重,我可以说是被迫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先到了小汤山疗养院,在那里洗了温泉,吹了由温泉形成的湖泊的风。每天在湖边转,学习屈子的泽畔行吟,我想屈子那时也是有病。然后我到了青岛,我吹海风,洗海水澡……我又到了太湖,坐在湖边的大岩石上,像一个入定的和尚,吹着从浩淼的水面,从芦塘、稻田吹过来的风。……”
“我没有你那个条件。”女孩子说。
“是的,你没有我的条件。……你农村有亲戚吧?吹吹农村的风,对你也有利。从幼年,我就生活在农村。那里的女孩子们,身体都很好,脸都很红润。……”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去呢?”
这问题不好回答,难住了他。因为出来革命早,农村已无家可归?因为老了,走不动了?好像都不成道理。但他的热心肠没有冷下来,他给她介绍了一位本市的女作家,并说她们一定可以谈得很好。女孩子很高兴,站在他身旁,看他写好信和信封(并帮助他纠正了一次笔误)。她把信收起来,脸上有了笑意:
“希望你老人家保重。你说我还应该写作吗?”
“应该,你很聪明懂事,我想你一定写得很好。”女孩子很礼貌地向他告别。
这一天,他的写作虽然受到些干扰,但他觉得做了一件比写作更有意义的事。“人到晚年,就好像捅破了糊窗纸,洞彻了人生的奥秘。法国一位女作家说:人之一生,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坏。”①他又一次回味着刚才的谈话。
书
在从战争环境成长起来的一代作家中,孙犁是十分重视读书、并且也是读书很多的一位作家。而且,他相当重视读古书,晚年尤其如此。他把自己的读书过程,大致分为这样四个阶段:从小学到初中,是启蒙阶段,接受师长教育;高中到教书,是追求探索阶段;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是学以致用阶段;进城以后,是广事购求、多方涉猎,想当藏书家的阶段。1983年,他在一次答客问时,这样说过:我的生平,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不用说声色犬马,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我也不会。对于衣食器用,你都看见了,我一向是随随便便,得过且过的。
但进城以后,有些稿费,既对别的事物无多需求,旧习不改,就想多买书。……“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说我是聚浮财,有人说我是玩书。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玩书又将如何呢?这就很难说清楚了。黄丕烈、陆心源都是藏书家,也可以说都是玩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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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人家钱多,玩得大方一些,我钱少,玩得小气一些。人无他好,又无他能,有些余力,就只好爱爱书吧。①
对于他,读书是一种生活的欲望,即,只要他还具有生命力,他就具有读书的欲望。我们举个例子:1956年他得了大病,觉得天地间突然暗了一色,平日喜爱的书,再也无心问津。在北京红十字医院,医生拿来唐诗宋词,试图恢复他的爱好,他动都不动一下。后来,在小汤山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到附近的新华书店去买书了(他在那里买了《拍案惊奇》和《唐才子传》)。他从自己的这个行动,得悉自己的生命力已开始恢复。
在晚年,读书之对他,似乎更有一些新的意义。70年代中期,他曾在《潜研堂文集》(清钱大昕作)的“书衣”上写:“能安身心,其唯书乎!”到了80年代,他自觉身体精力逐年衰减,白天事情多,坐下来看书的时间很少,但晚上关门以后,总是要安静地看一会儿书。如前所说,这些年他喜欢读古书,这些书没有标点,有时读起来很吃力,他又是一个读书认真的人,往往为了几句话,在那里默默读许多遍。
他读书的方法之一,是抄书。我们知道,他从青年时代起,就用这个方法;现在,他也常劝青年人试试这个方法。1980年3月16日,他给铁凝写信说:“你读着脾气相投的,无妨就多读他一些……另外,读书读到自己特别喜爱的地方,就把它抄录下来。抄一次,比读十次都有效。”①他还说:“我读书很慢,遇到好书好文章,总是细细咀嚼品味,生怕一下读完。所以遇到一部长篇,比如说二十万字的书,学习所需的时日,说起来别人总会非常奇怪。我对于那些一个晚上能看完几十万字小说的人,也是叹为神速的。”②对于古书,他的搜求和研读方面之广,仅看他的一些文章题目,也可略知一二。如:《买〈王国维遗书〉记》、《买〈饮冰室文集〉记》、《买〈崔东璧遗书〉记》、《买〈太平广记〉记》、《读〈伊川先生年谱〉记》、《读〈朱熹传〉记》、《读〈宋文鉴〉记》、《读〈旧唐书〉记》、《读〈沈下贤集〉》、《读〈哭庙纪略〉》、《读〈丁酋北闱大狱纪略〉》、《我的二十四史》、《我的书目书》、《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我的农桑畜牧花卉书》……
别的书且不谈,他买了哪些和为什么要买农桑畜牧花卉方面的书呢?从他的文章里,我们看到他至少买了这些书:《齐民要术》、《农书》、《农桑辑要》、《蚕桑萃编》、《农政全书》、《植物名实图考》、《群芳谱》、《广群芳谱》、《花镜》、《花经》等等。他自己说:“我购买这些书,原也不是打算研究这门学问,不过是因为来自农村,习于农事,对于农书,易生感情而已。”③他买这些书,当时也不见得都认真读过,但终究是要读读的。就说他这些农桑方面的书,他读出些什么心得来呢?我们无妨抄出两段看看。
其一是讲农商矛盾,农业得不到重视,终归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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