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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希望您能保重身体。这是给您带的葵花籽。它应该和大裂谷里的那个葵花是同一品种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但一直不敢问。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如果您现在觉得能把这问题的答案告诉我的话,请您把答案告诉值班护士,您只要说‘是’,或‘不是’就行了。火车开车的时间为上午九点二十八分。我会在九点准时打电话给值班护士,询问您的答案。我的问题是:消失在大裂谷那个窝棚里的女人,就是我的亲生妈妈吗?”九点准,电话果然从火车站打到病区护士值班室。但护士告诉他,没有答案。他愣怔了一会儿,再问值班护士,纸条转了交了没有?值班护士说,纸条转交了。他又问,老人看了纸条没有?护士回答,老人看了纸条。他又问,看完纸条,他没说任何话吗?护士回答,老人没说任何话。
他问,老人是病重说不出话来了呢,还是不想说?护士回答,看样子老人是不想说。他不甘心地又问,您怎么知道他不想说,而不是说不出话来才不说的?护士回答,看完纸条,他还跟我说了声谢谢。我还特地问了老人一下,您有话要我转告吗?他摇了摇头,又说了声谢谢,就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睡了。韩起科拿着电话机,呆站了好大一会儿,低低地也说了声谢谢,才把电话挂了…………后来就发现韩起科失踪了。上哪儿都找不到他这个人。上冈古拉那古墓跟前找过,上哈拉努里的“灰鸭嘴村”找过,上省博物馆“薛姐”那儿找过,甚至连四川小丫头那儿都去打探过,都没有他的踪影,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一下,大伙有些紧张,也有些纳闷了。他能上哪儿去了呢?难道他还跟中国几百上千万农民那样,上广州深圳,或去上海北京打工了?
大伙觉得这不是不可能,但这不会是第一可能。也有人推测,会不会因为高场长最后“莫名其妙”地没给他一个明确的案底,赵光又如此“阴狠”地想“加害”于他,而原小分队的那么些伙伴当场又集体地不给他一个公正的支持,让他最后感到了无趣和无望……因而采取了……采取了……采取了什么?难道韩起科因而会去寻短见?扯鸡芭蛋吧!大伙一致认为这绝对是一种扯鸡芭蛋的猜测。尤其是范东找到了三棵可以发展出成千上万棵黑杨树的活苗苗来以后,韩起科更不会走什么绝路。在大伙胡乱猜测,一筹莫展时,马桂花却一直在一旁苍白着脸呆坐着。她忽然抬起头问范东,你说的那三棵还活着的黑杨树在哪儿?范东立马高兴地叫起来了,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小子肯定是去那儿了。大伙也立马都跟着叫了起来,就像是已经找到韩起科了似的。这时“薛姐”忽然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她刚才接到了起科打给她的电话,问她能不能通过关系,在军区的哪个库房里给他找一辆报废的但又能使的小皮卡,再给找一些零配件,废旧的都无所谓,只要能使就行。“你问他这会儿在哪儿了吗?”
“他说他在冈古拉。”“冈古拉!!”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他会去那儿了呢?”于是就要立即行动,去冈古拉寻找那个大峡谷。但被马桂花制止了。
“该干吗干吗吧,别再瞎起哄了。”马桂花说,她自己一个人先去那留存三棵黑杨树的地方瞧瞧,然后再说下一步的行动。去的人多了,也许又把起科吓跑了。“这意见正确。还是桂花姐自己先去瞧瞧,现在不清楚起科到底是一个什么状态,别真又把他吓跑了。我总觉得,起科有点不正常,我们不能拿我们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衡量他、推断他……”张建国正忧心忡忡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马桂花却一下站了起来,胀红了脸,冲着他大吼了一声:“谁不正常?你才不正常哩!别老拿不正常说事儿!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那么正常?说啊!睁开你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瞧瞧,昨晚你上哪去了?你正常?!”
把大家伙儿整个都说愣了,说呆了。谁也没想到,马桂花会这么激动和愤怒。
我会永远对你感到歉疚
马桂花随后就回到哈拉努里,很认真地找我谈了一次。把这一段时间来发生的这一切,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然后又说道:这些年,她特别对不起我。她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好的领导,非常好的朋友,非常好的男人,也应该是非常好的丈夫,但她没做成一个好妻子。她请我原谅。她说一切都怪她。她耽搁了我这么些年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没能让我享受到应该享受的家庭温馨。她不是不想做个好妻子。她也尽力为我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但是……但是……“这世界真的有许多事情,是我这样的人一时半会儿很难说得清楚,也很难看得明白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她要去冈古拉了,要去寻找韩起科。她知道自己这么干,会更加对不起我。但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重新回到以前那个生活轨道上去。她不想再辜负我,伤害我,也不想强迫自己。她说她必须取走这些年她存下的那一点点工资。她不知道自己在冈古拉会待多久。她没法保证自己会尽快回来,甚至都不能保证自己还会不会回来。即便回来,还会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但寻找韩起科这件事,在原小分队的那些伙伴中,现在只有她才能去做……她一边说,一边像个罪人似的深深地在我面前低下了头,愧疚地胀红了脸,浑身又止不住地微微颤栗着。在她走后,她在我们卧室的书桌上,留下两封信。都是给我的。一封信上写道:“昨晚我想了又想,我忽然觉得,也许正如有些人说的,像我们这样的人,的确有些不正常。总是摆脱不了早已成了以往的过去。我从来不愿意别人说我们‘不正常’。但想到,这些年,我如此伤害了对我这么好的你,我想除了用‘不正常’,再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说法,来说明我的行为了。现在我惟一要跟你说明的是,我只是要回冈古拉那个环境里去。那儿有没有韩起科,也许还不是最重要的。我还要请你相信我的是,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绝对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想你也应该摆脱对冈古拉时期那个‘马桂花’的幻觉,应该有一个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我想我们俩都应该正视这一点。正出于这样的考虑,我留下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我已经在协议书上签上了名。如果你想好了,觉得自己可以开始一份新的生活了,你就去签上你的名。不管事情走到哪一步,我会永远对你感到歉疚,我永远会的……”在另一个信封里装的便是那份她已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以后的事,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犹犹豫豫地拖了一年左右,我才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找不到马桂花。更找不到韩起科。我通过赵光,通过范东,请他们通知她,我在协议书上签上了我最不愿签的一个名。他们说,他们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请我能原谅他们的“队副”。他们还告诉我,冈古拉植被的恢复工作进展得颇有成效。虽然真正恢复,还得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才行。但可以令人欣慰的是,大规模的掠夺性开发,已经被有效制止。大规模人工栽培甘草和肉苁蓉的实验已经开始。最早一批黑杨树已经从实验室成功地移栽到荒原上。“赵总”和“范专家”现在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在冈古拉那个实验基地上忙碌。原小分队的队员中,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回冈古拉从事这植被的恢复工作。只可惜高场长在半年前去世了。要不,他们还想把他老人家请回冈古拉,一起在黑杨林里重新聚会一回……我一直没打断他们的叙述,虽然我一直非常想打断他们的叙述。现在他们主动提到“黑杨林”了,我想我必须打断他们了。我问:“冈古拉又有黑杨林了?”他们笑道:“严格说起来,还不能称之为‘林’。它们是黑杨树的第一批‘试管婴儿’。但已经出世。很有希望……”
我又打断了他们的话,问:“韩起科和马桂花怎么样了?他俩有孩子了吗?”
“孩……孩子?孩子?孩……”他俩一下都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是有意向我隐瞒什么,还是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还是现实中,这二位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孩子?如果这黑杨树的试管婴儿也能算起科和桂花的一个结晶的话,那……”他俩似乎在跟我打哈哈。我立即又打断了他们的话:“嗨,小哥儿俩,跟我打什么岔呢?听不懂我的中国话?要不要给你们再找个翻译?!”
“嘿嘿……嘿嘿……”他俩只是干笑,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忘了是谁,是赵光呢,还是范东,突然大声告诉我:“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跟顾校长汇报了,母狼群和黑雀群都又回冈古拉了。它们已经在冈古拉消失好些年了。最近我们的考察组又发现了狼群的脚印。绝对是新留下的脚印。也能听到雀群的叫声了。”
我没再往下追问了。不管这二人出于何种原因在回避我的追问,但他们已经告诉我的,却肯定是最重要的——黑杨树“试管婴儿”的产生和黑雀群、母狼群的回归。只要有了黑杨树的复活,有了母狼群的回归,有黑雀群和沼泽湿地,有地平线上发自云团背后的雷声,有泥泞和落叶的纠缠,有一望无边的紫苜蓿和蓝木樨雾一般的涌动,有狐子和黄羊的跳跃,我们还担心没有“孩子”的诞生?不管是谁的孩子,是起科和桂花的,还是更年轻的更老一些的人的,“孩子”总归会产生的。一旦有了,那便是人类在冈古拉产生的第三代了。第三代。他们会比我们这些人活得更正常更完整吗?我忽然发觉,心间酸热酸热地有些难受起来,眼角也同时湿润了……算了,不去说它了!!
二00三年九月十日初稿
十一月一日定稿
北京昌平北七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