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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老牟下了决心,说:“这弯弯肠子,得取直。”
夏秋之际,老虎窝很忙碌,没了往年挂锄时的休闲。许多耕地绝收,补种的秋白菜倒多的是,可总不能当饭吃吧?水灾之后出现了瘟病,瘟鸡瘟鸭瘟鹅,不出数日,没有哪只家禽能够幸免。没有鸡鸣的早晨是空寂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散,街上也少有行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伴当来敲赵家的大门,听口音便知是南方人,这人说:“鄙人姓霍,过路此地,夜来欲借宿安身,不知可否?”来人约莫三十六七岁,身穿长袍,气度不凡,赵前热情招待,陪客人吃饭。酒喝得投缘,霍先生的情绪高涨起来,连连拍手:“赵老弟,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啊。”
宾主投缘,不觉由稼樯农事便聊到了时政,赵前才知道国号改了,知道了《临时约法》、五色旗,孙文、袁世凯,等等。他听得愣眉愣眼的,连问霍先生何方高人?霍先生说,他原本是同盟会会员,现今是堂堂正正的中华民国公民!说到新订立的《俄蒙协约》时,霍先生激愤地猛拍桌子,震得豆油灯火花一闪,灭了。黑暗中,歌声叫人肝肠欲碎:
辽东半岛风云紧
强俄未撤兵
呜呼东三省
第二波兰错铸成
哥萨克队肆蹂躏
户无鸡犬宁
日本三岛起雄心
新仇旧恨并
面对连樯进
黄金山外炮声声
俄败何喜
日胜何欣
同胞何日醒
同胞何日醒?
直至歌声毕,赵前才想起重新点燃油灯。如豆的灯火里,霍先生已泪花闪闪,主客无语良久。来人是非同小可,赵前请他为儿子起个名字。霍先生并不推辞,问清了赵公子该范“成”字时,说:“恭敬不如从命,男儿理当为国之栋梁,泱泱大国属我中华,就叫赵成华吧——成就华夏!”说得兴起,讨来纸墨,龙飞凤舞题写《民国二年初冬霍俊声书赠赵乡绅》诗一首。酒至深夜方散,赵前仍激动难抑,对老婆说你看读书人净琢磨国家大事。赵前不知道,霍俊声是新任知事⑦,去安城接替林森的。赵前不乏结交权贵的敏感,特地吩咐马二毛赶车送霍先生去县城。霍俊声拱手道:“以后安城县见,一饭之恩容当后报。”
老牟来找赵前,说老虎窝得有虎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两人核计一番,认为酒席该办,让日子沾点儿喜气。满月酒改成了百日宴,赵前宣布:“老少爷们,今年遭了灾,租子尽量交吧,实在不行就改明年。”话音一落,满场欢腾。专程赶来的戴先生击掌称快,“谁去城里抓药我打折。”有人不认得戴先生,老牟生气,眼睛睁得溜圆,就好像不知道扁鹊华佗似的,说:“安城县有名的大夫啊,要论诊病是一戴二张,一戴是德合隆的戴绍庄,二张乃是寿生堂的张作霖。戴先生内外皆长乃杏林世家,而那个张先生内科造颇深,尤以妇科拿手。”
赵前想了想说:“俺认识他,傲了吧唧的张先生。”
有人诧异:“咋和辽西的匪首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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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牟说:“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海的去了。”还纠正道:“啥匪首,人家现在是二十七师师长。”
赵前说:“对呀对呀,也叫张作霖。”
①洋炮:长柄火枪,填充火药,发射糜弹。
②砸窑:土匪黑话,指打大户吃绑票。
③踩盘子:土匪黑话,意为行动前的侦察、打探。
④吃臭:土匪黑话,绑票之意。
⑤哒子:土匪黑话,即哪里。
⑥苞米楼子:状如简易的高脚楼,有棚遮雨,四周通风,用来储存玉米穗。
⑦知事:民国初年的官称,等同知县、县长。
第六章(1)
霍俊声接任安城县知事。他曾留学东洋,毕业于京都帝大,风流倜傥,见过世面。新知事不急于结识士绅,微服出巡,体验风土民情。逛市场进胡同,得知肉铺一日能卖四口猪,查看民居民宅,得知家家宽宅大院,五天光景便搞清了县城的大概。商号店铺多为冀人所开,买卖金银首饰、布匹绸缎、日用百货;豫人熟知药理性味专营药店,城中已有大小药铺数家;山东人无所不做,摊煎饼做豆腐种菜打铁挑水出力气。新知事喜好炫耀,到处题写楹联,县城的各商号均以知事墨宝为荣。赵成运的岳丈刘大车得到了这样的句子:“孟尝夫子店,千里客来投。”刘大车脸上有光,新做了个大箩圈挂在门前的幌杆上,夜来挑灯高悬,直把霍知事的题词映照得熠熠生辉。
这天,霍知事散步至避静之处,忽见人来人往,莺声浪语。有人告之曰,此地唤做“三趟房”。三趟房乃烟花柳巷,一溜儿三趟连脊的草坯房,城里人管这里的女人叫半掩门子①。霍知事寻思良久,走进胡同深处。半掩门子们不认得啥知事不知事的,媚眼纷飞,勾引他去温柔。霍知事家眷不在身边,人空得厉害,有些按捺不住,差一点儿失身。隔了数日,霍知事吩咐翻修通往三趟房的街路,他对三趟房的简陋深为不满,对半掩门子们的低劣颇感遗憾。见身边人目瞪口呆,霍知事不屑,说:“鄙人东瀛留学,狎妓之风颇为高雅。”言外之意是你们这帮人能懂个什么,幕僚本想说淫乃万恶之首,一看县知事的脸色便缄口不言。说归说,妓院毕竟是拿不到台面上的龌龊之事,霍知事不好明挑真做,知事大人的想法就是政府的态度,这个道理手下人都懂。县议会有几个不知趣的老朽,指桑骂槐多加非议,可是他们左右不了局势。政府默许扶持,三趟房的生意愈发火爆。大兴土木,不出数月,就有了“双喜堂”、“玉春堂”等多家妓馆,一时间,夜夜笙歌、日日酒肉,海莲、昌图等地富贾名士纷纷涌来。三趟房声名大震,而丝绸铺、首饰店、饭馆客栈连成了一片。越来越多的移民涌入安城县,商家字号无不吹气般地兴旺起来。
身处老虎窝的赵东家忿忿不平,说:“这个知县净扯鸡芭蛋!”他甚至后悔,咋叫这个不正经的人给儿子起名呢?老牟神秘兮兮地问赵前,说:“去三趟房没有?”
“以后不许和俺说这个!”赵东家怒气冲冲。老牟的职务改叫村长了,赵财主的态度实属不敬。村长好歹也是官家的人,老牟相当不快,撇嘴道:“装啥正经!县里头的窑子都登了名簿,官家按人头收取花捐。”
各方微词并未撼动霍知事的雄心,他组织修整街巷,核发街基地号,每号七丈宽十五丈长,每号收费十五块大洋。按照奉天省的命令,取消围场驿站的文报所,成立了县邮政分局。亲自撰写《乡规》:严禁女子缠足,已经缠足的一律放足,发现再给女子缠足者责打五十皮鞭;明令各家各户打井,严禁饮用河水;骡马归圈鸡禽上架,不得散养乱放;每家必须修建厕所,禁止随处大小便……筹备开设官立小学校,等等。霍知事忙得不亦乐乎,而五百里外的奉天城的局势起伏跌宕,有幕僚提醒他:是不是去奉天走动走动?霍知事长叹:“是该卸职归田了。”
霍俊声聪明一世,在危机面前却束手无策,无计抽身。担忧之余,仍怡情于山水,怅望寥茫的天空。霍知事特意考证过疙瘩山,推断康熙、乾隆均巡幸于此。他读过《清史稿。圣祖本纪》,记得《经叶赫废城》中有这样的句子:断垒新生草,空城尚野花,翠微今日幸,谷口动明笳。
暮春的傍晚,霍俊声再次登上疙瘩山眺望,山下是膏腴初垦的土地,东辽河蜿蜒西去,在夕阳下泛起粼粼细波,依稀可见有渡口处的点点木筏。不觉来到了一处古井旁,投石以闻深幽。井台石阶斑驳可知年代久远矣,而四周百草生香,飞红点翠。距古井十丈有余的地方,大石碑高耸,模模糊糊地上书四个大字:“叶赫东城”。这里显然是叶赫那拉部的遗址之一,霍知事思古及今,唏嘘良久。不请自来的夜幕掩盖了叹息,屁股底下的凉意升腾上来,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地飞来绕去,霍俊声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俯瞰小小的安城县城,任由思绪翩飞。天全黑了,他才起身离去,一边用脚探寻着石阶,一边吟哦,作《感叶赫东城》一首:
叶赫东城返照斜,
徒留古迹在中华。
边山草木迷樵径,
辽水烟波隐钓槎。
云冷倦飞村树鸟,
风悲遥听望莹笳。
四面烟火安城县,
十里苍茫眼欲花。
修复叶赫东城遗址的计划落空,霍知事被捕了。夜半时分,张作霖所部五十五团冲进县衙。团长楚玉璞,原本是胡子出身,叉着腰喝问:
“你就是开窑子铺的县太爷?”
“我是奉天革命政府任命的知事。”死到临头,霍俊声依然气宇轩昂。
楚玉璞骂:“操你妈的,我奉奉天督军府旨意来毙了你!”
天亮的时候,晨雾缭绕的安城县十字街头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枪响前,楚玉璞手下人宣布:霍俊声共有十大罪状,讥讽时政、鱼肉乡里、伤风败俗、中饱私囊……聚拢而来的老百姓听得迷糊,咋都是奉天府的人啊?有人知道有个姓张的胡子头驻进了奉天城,不知道算不算是改朝换代呢?人们轻声议论着:“开窑子铺也不是死罪啊?”“敢情栽在贪字上哦。”引颈就戳的霍俊声面色苍白,枪响的瞬间,他意识到叶赫东城的石碑倒伏了,永远地消失了。子弹击碎了他的脑壳,白里夹红的脑浆激溅,纸屑般飘然而落。这是围场设治以来首次枪毙人,从山东、河北、河南来的人大开眼界,关里家杀人还得游街示众哩,再说都用鬼头刀砍头啊。很长时间里,枪毙霍俊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谈资。倒霉透顶的霍知事死了,他所倡导的事业却未受阻滞,三趟房依旧灯火通明,卖炕的生意更加兴隆。有钱有闲的人趋之若鹜,还振振有辞道:“逛窑子总比枪毙强吧?!”
第六章(2)
民国三年秋,安城县忙着打井修茅楼②,乡村也概莫能外。暂居岔路口的赵成运来老虎窝找叔叔。“是该打口井了。”赵前点头同意,又说:“挺门过日子,心里得有颗定盘星。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辈辈穷。”赵成运喏喏连声,土地是叔叔的,即便免了租子总还要打声招呼的,自作主张不得。
赵成运料不到,打井竟然挖出煤炭来了。赶紧去老虎窝报信,赵前一听,坐着马车就来了。刚到岔路口,就望见雇工三三两两蹲着吸烟,掘出的土石堆成了小山,锹镐钎子等工具丢了一地。赵成运迎上前说:“叔,连挖三天也不见水,净是些黑石头。”
“咋凿的?”赵前问。
“先头用镐刨,后来使火药崩。”
“哦?”赵前挥手,道:“再崩下俺瞅瞅。”
叮叮当当的响声从井下传来,仿佛遥远的回声,又像是满怀期待的心跳。约莫半个时辰,炮眼儿凿好了,填装上火药,再用黏土压实,如同制作巨大的炮仗。有个雇工在井口点燃了捻儿,一溜火花哧哧哧地爬进井中。过了片刻,井下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响,浓重的黑烟卷着石屑喷薄冲出,将井口染成黑糊糊一片。硝烟散尽,再派人下去,其他人拉动绳索,拽上来一筐黑得发亮的石块。
夕阳流转别样的情绪,清凉的晚风掀动衣襟。赵前掂了一块,说:“挺轻,烧烧看吧。”
炉灶里呼呼风响,跳跃着响起劈啪声,炉火映红了赵家叔侄的脸膛。他们衣衫湿透,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彤彤的煤块,不时地拾起一块投入炉中,算计着燃烧的时间。赵成运女人刘氏在东屋哄着小儿,外面的声音隐约入耳,她忍不住想笑,觉得男人太不可理喻,怎么像孩子似的研究起炭火来?忽听赵成运说:“叔,这炭挺值钱吧?”
赵前说:“值钱?这可是黑色的元宝啊。”
门外只有浓重的夜色,不计其数的蚊虫飞蛾争先恐后扑进门来,很快地在炉火上方化作缕缕轻烟。马二毛早就到西屋睡下了,呼呼打鼾声和他的花轱辘车轴一样富于韵律。夜半更深,赵家叔侄忽然想要喝酒。孩子睡了,赵刘氏起身弄些下酒菜。
侄子说:“这炭火烧得真旺。”
叔父抿了一口酒,重重地搁下碗,像是在做某种决断,说:“嗯,是旺!”
侄子又说:“兴许是个好兆头,叔。”
叔父眼睛一竖,纠正说:“不是兴许,是真好!”
赵前心里的感觉很特别,觉得热血欢畅淋漓地奔涌,骨骼关节都在嘎巴做响。一直喝到深夜,方才歇。乐极生悲,翌日早赵前病了。他并没有声张,支撑着坐车回老虎窝。一路上,浑身冷得厉害,背后冷风飕飕,如坠入冰冷的深渊,而嗓子眼儿就像炭火样火辣冒烟。哆哆嗦嗦的到家,一头栽在炕上。赵前平日体格健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