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骇人,长短枪支以及警械皆被洗掠一空。两条狼狗是被毒死的,训练有素的狼狗不贪吃,居然被人投药弄死了。日军讨伐队队长百思不得其解,凶手来得如神兵天降,去得又神不知鬼不觉,蛛丝马迹还是有的,血染的铁锤,擦手的破布,遗弃了的烟头,还有几条破绑腿破鞋垫。这说明凶手得手以后,很从容地在此休息了一段时间,而不是慌里慌张地逃走。最最刺激的是警署影墙上字迹,字迹决非一人所书,显然是蘸着鲜血涂写的:日本鬼子滚出去!铲除汉奸!落款:抗联一路军第三师宣。
第二十八章(2)
墙上乌紫的字迹好像轻蔑的眼神,又仿佛嘲弄的笑容。讨伐队长气疯了,他不想饶过李宪补,一顿大巴掌,掴得他鼻口蹿血。打累了,又吩咐手下人将村公所所长打了个半死。村公所也叫村政指导委员会事务所,除了所长以外还助理员,全都被捆绑起来以便押回县城问罪。讨伐队长决意为武岛的死复仇,他嘎嘣嘎嘣地咬着牙齿,一遍遍摩挲刀柄,嗜血的念头在胸腔里冲撞。先是传唤了警署的毗邻,随后集合了老虎窝所有男子,于房盖上、路口处架起了机枪,刺刀闪动寒光,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一瘸一拐皮匠顾跛子看见这阵势就吓瘫了。被询问者全都一头雾水,众口一词说好像是听到了几声狗叫,往常夜晚也是这样的呀,俺不知道俺不知道,都说见过啥抗联。日本人不相信,难道抗联三师真的来无影去无踪?总不会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吧?土城上打更守夜的两个老朽,战战兢兢又满脸茫然,也是一问三不知。队长“八嘎八嘎”的骂声不绝,昨夜西门值班的更夫栽倒在血泊里,顷刻就被狼狗们撕成了碎片。血腥的气息如铁锈气一样弥漫着老虎窝,肚子鼓鼓的狼狗停住了嘴,用粉红湿润的舌头舔舐獠牙,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低鸣。全场鸦雀无声,能听到人们咚咚咚的心跳声,又有几个汉子吓得休克了。李宪补说了几句什么,日本鬼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洋刀也插回刀鞘之中。李宪补认为抗联敢偷袭警察署,老虎窝肯定有内线,至于警察署的人毫无知觉,可能因为使用了某种迷|药。日本人认可李宪补的分析,说抗联分子未必远走,拉网式的搜查,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讨伐队在南门外捉到了一名可疑的“探子”。宪兵和警队持枪围着跪在路口的“探子”,吵吵嚷嚷连踢带打。心里憋屈的李宪补对着“探子”大打出手,揪着他的头发痛殴,疯狂地发泄郁闷,他要把日本人送给他的凌辱加倍用在年轻人身上。哀号惨叫回荡在老虎窝,“探子”不肯招认,百般辩解说他没有通匪,这就更加激怒了李宪补。乡亲们人人自危,个个无语,惊恐使人无暇萌生恻隐之心。在凶残日本人的面前,老虎窝根本就没有啥老虎,人们的脑袋耸拉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他们木然地叼着烟袋或者摆弄衣角,那阵势绝对是温顺的羔羊,一群不折不扣的绵羊。
年轻人说他是苇塘沟的,来老虎窝玩牌耍钱,没想到被皇军逮着了,他连连叩头做揖说再也不敢了。鬼子发怒,用刀尖挑起年轻人的下巴,“探子”脸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划开了。年轻人怔愣着表情,惊愕得似哭还笑,他一动不敢动,任凭殷殷的鲜血顺着脸腮淌下,染红了领口肩膀和胸脯。到了这个份上,“探子”招认:“俺有心思参加抗联,但没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口供显然不合期待,日本人叫老虎窝人出来做证,但是连喊了数声也没人应答。“探子”想起来几位赌友的名字,而他们一律矢口否认,年轻人便绝望得像濒死的小鸡。赵成永害怕得腿肚子打颤,父亲拽了拽他的袖子,又悄悄地用脚踢了他一下。跪在地上的“探子”彻底崩溃了,黑压压的人群恍如山峦巨石,死神的煞气将他牢牢罩住。讨伐队长派人给苇塘沟警察署打电话核实核实,大概隔了一袋烟工夫,消息传回来了,说确有此人,他不是抗联的,是本乡地道的农民,还是个自卫团员呢。讨伐队队长大失所望,下令劈死“探子”,以解心头恶气,他示意李宪补动手。李宪补觉得这是向皇军表白的大好时机,闭眼猛地挥臂向下,热乎乎的东西“唰”地声糊了他满脸,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灿灿的红云。血腥升腾,李宪补“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他拄着军刀拼命地呕吐,额角的血管绷起如青色的蚯蚓,简直要呕出胆汁来。
1937年八月初,《盛京时报》刊载了一条小消息:“东边剿匪工作中,龟田队长等二十人战死。”在连篇累牍的日军攻克某某省会、皇军某某会战大捷的报道里,这条消息耐人寻味。王宝林看到报纸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再加上报道比实际还要晚几个月,消息迟到得很是可笑。在荭草沟小小的邮局里,许多报纸的纸页曛曛泛黄,昔日的文章看上去怪诞有趣。当读到圆部师团即派铃木大佐强化剿匪一段时,忍不住评论道:“狗放屁!放狗屁!”回想到春天伏击日军车队的得意之举,王师长爽朗地笑着,任纵快慰的花朵写在脸上。
现在正是桔梗花热烈开放的时候,星星点点撒满了山坡。抗联三师进驻荭草沟,荭草沟是只有在分县地图上才能找到的小地方,掩藏在长白山崇山峻岭之中。镇子太小了,只有一条鸡肠子似的小街穿过,街两边稀疏排列烧锅、粮栈、杂货铺的几家店铺,最扎眼的要数收购药材的商号。清晨的雾气恍然如柔润的丝巾,轻轻地摩挲肌肤,给人清凉的蕴籍也给人暧昧的感觉。镇子后面是蓊蓊郁郁的山林,没看见溪水却听见淙淙的水声,深秋的寂静中有一种悠远清越。草木林莽翻滚着无边无际的波浪,如血的红枫、金黄的柞叶,装饰着明净如洗的碧空,线条清晰的山影,层层叠叠地展现,斑斓的秋意迤逦成了无限。
王宝林感觉他的部队是夜行的蝙蝠,习惯于漆黑的夜里翱翔,现在却是例外,大白天就出来活动了。三师巧妙地避过“七县联防队”的包围圈,敌人已被甩在二百里以外了。部队要利用这个间隙休整,接二连三地行军打仗,减员和疲惫一直困绕他们。王宝林不免有些自得,二百来号人马能从敌人的鼻子底下溜出来,实在是神来之笔,而进驻荭草沟更是出其不意的。此刻王师长寄望此举能够迷惑联防队,他真实的目的是想调虎离山,而后杀个回马枪,袭扰安城县的计划在心里已初具端倪。战士们出早操回来了,有人在枪口处插朵蓝幽幽的桔梗花。这是两个月来的首次出操,大家都很兴奋,阵阵歌声打破了小镇的沉寂:
第二十八章(3)
泰岱改色,
江河血腥,
五千年文物倾。
倭寇猖狂,
扩张侵凌,
()
全国民众团结起,
誓死抗战图生存……
师部驻扎在地主家的大院里,王宝林盘腿上炕和主人拉起了家常。得知主人家儿子刚刚娶了媳妇,王宝林也兴高采烈,告诉卫兵拿出一张百元金票,说:“去给东家赶个礼吧,也沾沾喜气!”
喜气倒是有了,可大家发现,房东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一拐一拐的,且手指节肿大,乍一看像十只笨拙的蚂蚱,不用说患的是大骨节病。因水质不良的缘故,这一带的山里人几乎都大骨节病,关节畸形。
冷不丁闲下来的王师长心里空荡荡的,像想起什么似的,央人来剃头净面,满脸络腮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双颊铁青锃亮得骇人,下巴颏也修整得如拔出泥的青萝卜。政委柳载锡来了,眼睛瞪了又瞪瞅了又瞅,他的比喻生动传神:“啊,你刮胡子了?猪褪毛啊。”柳载锡戴副近视眼镜,脸总是白白净净的,平日王宝林老拿他开心,说他细皮嫩肉的像个朝鲜娘们儿。这会儿老柳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哈哈新郎官,讨老婆吧,在这疙瘩吧?”
众人哄笑,心怀鬼胎的房东也被感染得笑起来。王宝林心境好,也跟着谐谑:“切,你们高丽棒子一娶就是三房四妾的吧?”高丽棒子是骂人的话,如果不是关系铁靠,是不能用来当面骂朝鲜族的。柳载锡也不含糊,常用操干鸡芭之类的恶俗词语来回击他。柳载锡是地地道道的朝鲜族,常说倒装句且词不达意,但是鸡芭了屌的口头禅却说得满顺溜儿,开口闭口他妈的他妈的,整天脏话不离嘴,就像伸手去扶眼镜腿儿一样习以为常。柳载锡没事爱瞎琢磨,比如他说,你们汉人讲话好没道理,啥叫猪手啊,那不是猪蹄子么?鸡爪子怎么会叫鸡手呢,不是骂人是啥?如此的理论叫大家笑得肚子疼,却无从解释。柳载锡就会自鸣得意,不失时机地再占一把便宜:“滚犊子吧!”
此刻,他冲王宝林的肩膀猛击一拳:“去你妈的,抢两个老子给你?”
“是抢两个姑娘吧?”王师长扑哧乐了:“谁稀罕你抢来俩爹?”
老柳不依不饶:“抢一个也行。”
“爹妈给的一杆枪,打来打去没地方。”
“咋没地方?”政委睁大了眼睛,却掩饰不住笑意:“给你找地方!”带兵讲究的是队伍的忠诚和战斗力,抗联的成分非常复杂,许多人一身匪气,每每驻扎一地,总有人去逛窑子。为了这个,师长和政委曾闹翻了脸,王宝林主张睁一眼闭一眼,在刀尖上搏命,兄弟们消遣消遣没坏处。王师长说,没哥们义气咋带兵?兄弟们心气齐,才有冲劲儿。柳载锡针锋相对,说咱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不是胡子马匪,江湖义气要不得。王宝林后来在支委会上做了让步,仍觉得老柳小题大做。在柳政委的坚持督导下,三师有条铁打的纪律,就是绝对不许招惹良家妇女,队伍是鱼,老百姓是水,队伍离不开老百姓啊。为了这个,王宝林忍痛枪毙过手下的哥们儿。
“得得得,老柳啊,要找要抢你自个儿留着吧。”王宝林连连摆手:“你是想要我的老命啊。一滴精十滴血哩。”
“你慢慢的。”老柳的眼睛一眨不眨做认真状:“朝鲜姑娘大大贤惠,你们俩顶一个。”
“再好也不要!”王宝林忽地心生怆然,脸色隐隐浮现出冰霜来。三师的干部都害怕师长阴沉着脸,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惹他。老柳稍微怔了下就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止住了话题,他知道王宝林情绪低落时多半因辛酸的家事,他思念那个牡丹江女子,思念得肝肠寸断。很长时间里,老柳不理解王宝林,觉得单纯的复仇太个人意气了,太不冷静了,但还是同意了他几次冒险的计划,包括前不久夜袭老虎窝警察署。春天的时候,三师袭扰火石岭火车站,成功诱伏了安城讨伐队,击毙日伪军数十人。王宝林猛踢龟田的尸首,仰天痛哭,说杀死一千个小鬼子也难平心头之恨。想到这里,柳载锡的眼睛也潮湿了。气氛实在压抑,带兵的人不宜过多流露伤感,老愁眉苦脸的会把士气搞丢了。王宝林想轻松一下,就打趣说:“你这家伙,活像个刘备。”见对方发怔,他一脸坏笑:“刘备也是政委,没事老哭。”
老柳扶扶眼镜,说:“我哭?”
“人家刘备有一帮好弟兄,全是哭出来的。”王宝林说,“他姓刘,你姓柳,差不太多。”
柳载锡瞪着眼睛看他,一时找不到恰当词汇来回答。王宝林觉得可乐,摸了摸鼻子,扭头问警卫:“马备好了吗?”
太阳不声不响地驱散了湿气,秋老虎毒辣辣地焦烤人的脖子,小镇上空回旋着豆饼发酵的酸馊味,还有酒坊里飘出的浓香,炙热哄烤躁动不安的氛围。王宝林砸了老柳一拳,说:“老伙计,把心装到肚子里去吧。”然后翻身上马,他的随从只有一个警卫。按照事先的联络,王师长要去拜会“四季好”,双方密约在荭草沟外的山神庙见面。王师长坐于马背上在想着心事,其实他只要睁开眼睛,脑子就不会闲着,整天不停思考来思考去的。说实话,王师长策马的姿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英武,而马的身姿却远比主人优雅,很飘逸地甩动尾巴,轻盈地踢踏山路,马掌很坚决地在石板上磕出了火星。荆棘蒿草丛中有山楂和刺玫瑰那红红的果子,老柳呆呆地看他们的背影消遁于山道的尽头,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第二十八章(4)
长白山余脉的西南段是台地宽谷地带,属两省四县交界地,高山大岭草丰林茂,山高皇帝远,一直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九·一八事变以前,此地大大小小有十几股绺子。日本人一直把义勇军和抗联游击队视为心腹之患,起初并未把胡子放在眼里,他们不相信胡子有多大能耐,后来胡子不断地袭击日军,抢掠车队辎重,日军不断地进剿他们。胡子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时而大队集结,时而小股活动,仿佛上天入地一般,日伪政权十分苦恼。在连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