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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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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秀。”
  “嗯,难听。我媳妇叫凤芝。”
  叫做玉秀的女人是跟着赵庆平来到他的工棚。在此以前,她被“配给”过两次了,人也变得麻木。乍一听赵庆平说起媳妇两个字,她竟然愣住了,随后眼泪扑簌簌地滚落。真是难以置信,心中竟升起一团柔情,泪滴啊,不知道你的明天是不是厄运?不管是不是厄运,反正已经砸在头顶上了。茫茫前路,谁知道还会遭遇什么?
  赵庆平领走玉秀之前,去劳务系登记。劳务系是吃人的地方,矿工称之为“老虎系”。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道:闲人免进。赵庆平踌躇了一下子,还是走了进去。管事的是个满洲人,他坐在桌旁,终于停下手里的笔,拿眼神反复瞄玉秀,看得她心里发毛。这时走廊里有皮鞋攮攮的声音,踏着地板大咧咧地进来,来者头戴黄呢子军帽,扯着衣领直嚷嚷:“刚升井,憋得不透气。”
  桌边的人动也没动,呢子军帽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乐了:“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傻啊?”
  桌子后头的人放下帐簿,边记录边说:“去你妈的,我缺过女人吗?”
  “呵呵,可不是,你兜里的绵羊票急得直蹦啊,是不是?”
  “咋的?东山的日本娘们儿,一张绵羊就砸一炮。”
  黄军帽掏出了烟卷儿,扔过去:“整天下洞啊,可别累着。”
  另一位自顾自点着烟,吸了一大口,满脸陶醉:“下完大洞下小洞啊,没他妈的完。”
  两个男人吹牛调侃,有些肆无忌惮,而后又说些业务上的事情。赵庆平和玉秀听得迷迷糊糊,什么最近死的多还得补充等等。过了一会,黄呢子军帽用眼角撩了撩呆立的女人:“哦,‘配给’北八号了?不丑。”
  那个也把眼光投来,不失时机地羞辱女人道:“你第几回了,嗯?”
  黄军帽自言自语说:“是大柜的意思吧。”
  黄呢子军帽桌边人终于停下了笔,一边旋拧钢笔帽一边笑,说:“得得,你眼气②咋的?”
  玉秀呆呆的,脑子里一派空白。她不晓得新“配给”的男人绰号“赵小鬼”,或者“找小鬼”。
  赵小鬼独自住在北八号工棚里,转眼一年多了。北八号也就成了收尸场的代名词,名副其实的“万人坑”,哪个矿工要是起不了炕,外勤就来会用榔头敲脑袋,说脑袋壳还硬嘛,接着怒吼赶紧下井去!如果榔头敲在脑壳上仍无知觉,人也就彻底废了。旁边的劳工就会叹息,说:“完了,快八号了。”时常有些老弱病残者尚未断气就被送到这里来,赵小鬼对此麻木不仁,任由其彻夜呻吟而置之不理,一俟咽了气,就毫不犹豫地将其埋掉,多一两个死鬼冤魂,对于尸体层层叠叠的万人坑来说,太无关紧要了。赵小鬼甚至认为,他没把一息尚存者活埋已经善良至极。赵小鬼神情木然干着收尸的活计,搬运、掘土、埋葬,肩头一杆铁锹挖遍了沟里沟外。他山前山后地忙,吭哧吭哧地出力,就像收割高粱豆子一样投入,摆弄得井井有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活人,也没处去讲话,心里烦闷。他想家里的媳妇,想得厉害。有空就站在山坡上扔石头土坷拉,然后瞎吼一气,好让声音顺着山谷飘得很远很远,甚至引来洋狗圈的回应。野人样的赵小鬼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工号,但他不忘老婆的名字,每天都要“凤芝啊凤芝啊”地大喊上百十来遍。在白云黑土之间,在壕沟和铁丝网禁锢里,他把所有的刻骨铭心都寄托给了“凤芝”,把所有孤单寂寞激荡给嘶哑的喉咙。
  这天大柜蔡教龄来矿上视察,自然要前呼后拥,一群人站在高坡处比比划划,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影子蠕动。人影不清楚,可是迎面来的风传来声音很清楚,顺风刮过来的吼声声嘶力竭。声音戚戚惨惨,如诉如泣,手下人见状说快叫他闭嘴,蔡教龄摆摆手,侧着耳朵辨听。见蔡经理饶有兴致,郑瞎打赶紧汇报说:“那是个收尸的。都叫他找小鬼哩。”
  “好像在喊女人呢,”蔡教龄微微一笑,神情极其绅士极其优雅,他说:“八成是憋的吧?真像野猫叫春。”众人都说:“可不是咋的,真的猫叫春呢。憋得慌!”蔡经理摇了摇手上雪白的手套,哈哈的哄笑就戛然停息,他扭头吩咐郑瞎打道:“你想着,给他弄个女人去。”
  蚂蚁车以习以为常的方式滑行,轰隆隆的轮声里人的两耳生风。玉秀死死把住铁把手,任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一路上,到处可见巨大的矸石山,色泽艳丽且寸草不生,矸石山脚下偶有稀疏的荒草生长。荒草瑟瑟,又枯又黄孤孤单单,道不尽的荒凉。风生冷生冷,钢针铁屑一样砭人肌肤。铁轨路基下低洼处积水结冰,不时地掠过白光,醒目的白光就镶嵌在灰暗的色调里。蚂蚁车摇晃着行进,遇到铁轨接缝处车子会微微一跳,玉秀瞥眼陌生的男人,打了个寒噤,双手紧抱在胸前。
第三十二章(7)
  泪雨纷纷打湿了秋夜,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对男女脏如野人。在肃杀的乱死岗墓场,突如其来的情Se把一切都冲淡了,剩下的只有不知所措……
  凌晨是最黑暗的时候,风的滑行有些怪里怪气,女人依旧失眠,她觉得奇怪,这世界突然被横的竖的歪的斜的所阻拦,重重叠叠纷纷扰扰挤挤挨挨,沉重得让她不想说话不想动弹。星光微弱,无数的鬼魂游曳,工棚四周现出可怕的幽静。鬼火像幽蓝的火焰,孤苦悲凉地腾挪游荡,玉秀睁大着眼睛,她清晰异常地看见几个男人的面孔,看见许多黑影攒动,那是累千上万的黑影。影子或长或短或赤条条或衣衫褴褛,面孔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只有哀伤的眼睛潮水样忧悒。她猛然惊觉,虚汗淋漓,她知道这是鬼魅。无以计数的幽灵在门外徘徊,头颅残损的肢体在窗前行走,房门吱吱呀呀地乱响。她的心跳骤然频急,毛发倒竖,扭身猛推赵小鬼,说:“啥响?你听,啥响?!”
  男人费力地睁开眼,恰巧有呼隆隆的声响传来,手从女人的怀中抽出,嘟囔道:“别怕,是蚂蚁车③。”
  ①柳罐斗:柳编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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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眼气:土话,意为嫉妒。
  ③蚂蚁车:窄轨铁道上的矿车。
第三十三章(1)
  单从美的角度而言,山里头是相当漂亮的。且不说浓荫蔽日的大森林,就是山脚的灌木丛也俏丽生姿,各种各样的鸟儿尽情啼鸣,蜜蜂啊蝴蝶啊蜻蜓啊飞来荡去。远处是一大片草甸子,黄花蓝花开得像是别致的云彩。草甸子上簇拥着柳树丛的那一条是河,河很文静地蜿蜒流淌,河水清冽得能看清鱼身上的细鳞。坐在山坡上远眺,河边的林子一会儿一股白烟,袅袅蒸腾,升得老高才飘散。刚下过一场雨,彩虹出来了,一头挂在天上一头搭在山后。空气清澈得让人意醉神迷,王宝林叹了口气,扭头对柳载锡说:“政委啊,要是真能打跑了鬼子,我就来这山里住,还不像神仙似的?”
  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而笔直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让人感觉肺腑沁凉。獐子松下面很少长草,虫蛇也少,适宜于“打小宿①”。林子里潮湿,兵们便砍了些树枝倚在树干上,人后背靠着树枝,这样能防止苔藓露水浸透衣服。斜偎在树下的柳载锡翻了下身,看人的眼神很是奇特,先抬手摘下眼镜,揉揉青肿的眼皮,然后盯着看。他说:“妈妈的,这鬼地方没吃没喝,啥鸡芭毛的神仙!”
  王宝林懒洋洋的,嘴里头嚼着草茎,独自想着心事。未来仿佛像森林里的雾气一样飘渺,而现实的每一个日子都难以打发,形势越来越严峻了。自从荭草沟、砬子河等战斗之后,整整一个夏天,数以千计的“联防队”围堵,“讨伐队”穷追不舍,原来接济他们的“四季好”也被打散了,三师的人马不足四十人了。潮湿的深山老林里,人们身上长了疥疮,瘙痒难耐。林子深处往往难见到水,许多人的裤裆腋窝濡湿,起了湿疹,走起来火辣辣地疼。行军路上,要是见到谁掰着胯走路,同伴就来打趣,这边就哧牙咧嘴地骂:“操,淹了。”困难难以想象,最要命的是没有药没有盐,别的没有还能将就,没有盐吃真是难熬。上顿野菜下顿野菜,战士们个个浮肿起来,脸上的肉又白又亮,用手指摁下去的深坑好久不能复原。已经一个月没见一粒米了,饥饿和病痛时时威胁着每个人。密林深处净是山珍,木耳蘑菇多的是,吃肉也不算难,狍子肉用白水煮熟了,大家都没了胃口,强咽着吃下去,如同咀嚼破烂的牛皮纸。许多人在跑肚拉稀,全都恹恹无力地不思饮食。王师长心急火燎,叉起狍子腿在火上翻烤着,然后表演似的大吃大嚼,故意弄得满嘴黑糊糊的。他说:“等到将来胜利了,可别忘了烤肉啊。”四下里无人响应,战士们木然不笑,他悲凉地发觉大家已丧失了未来。“兄弟们,我约莫今天咱们能吃上盐!”王宝林成竹在胸,他宣布:“派下山的小兄弟就要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士兵们,睁开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王宝林站起来,舌头搭在下唇上,吧嗒吧嗒地用力吮吸,他觉得自己嘴里充满咸味,很惬意的那种苦涩。王师长不觉鼻子一酸,但是他制止了可能的失态,挥挥手说:“他妈的,要是老天能下盐粒就好了!”王宝林努力地使脸上浮起笑容,他有了一种幻觉,乒的一响,天空迸飞着晶亮晶亮盐粒,密密匝匝自天而降,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打得脑壳起包。
  “他吃了!他吃了!”森林里回荡着欢快的叫声。王宝林浑身软绵绵的,了无力气,心里清楚下山搞盐的兄弟回来了。他闭着眼,任泪水流泻到耳廓里,湿漉漉的,夜色掩盖了王师长的泪花。老柳在用草棍儿蘸着盐水喂他,一点一滴入嘴,慢慢品味。咸盐的味道是如此厚重,有一种力量直直地涌进肺腑,热辣辣地在胃肠里奔腾冲撞。王宝林坐起来,他看见篝火旁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他感到了振奋,问:“弟兄们,都吃到盐了吗?”
  “吃了。”密营里卷过了一阵雷声,雷声低沉而坚定,压倒了滚滚的松涛。
  湿热的夏天走到了尽头,蚊子和小咬更加疯狂恶毒,见人就扑上来,专门往裸露处叮。秋天也是蛇频繁出没的时候,林子边缘地带是蒿草繁盛的地方,隐藏着各式各样的长虫,有毒的无毒的粗的细的黑的黄的绿的花的应有尽有,不小心就会踩上一条,用枪刺划拉划拉就勾出一条。不要说咬人一口,冷飕飕的蛇皮贴你腿一下,足够做两天噩梦的。三师的战士们都不断地在脚脖子、腿肚子上抹烟袋油子,以便驱蛇。民间把长虫叫做“钱串子”,意思是见了有发财之兆,但是王宝林还是对蛇深怀厌恶。比较起来,他喜欢模样怪诞的刺猬。这地方刺猬随处可见,毛团团的刺猬蜷伏着身体,黑乎乎一堆的羽刺。王师长见了就有要笑的意思,再三打量密簇坚硬的钢针毛刺,强忍住踢一脚的念头。逮刺猬不用动枪,不像捕野猪、獾子等山牲口那样麻烦,适宜于隐蔽时猎食。办法十分简单,见了人它就一缩,蜷曲成了一个球,用脚或者木棍滚着滚着就弄回来了。吃法也特别容易,用泥巴糊个严严实实的,丢到火堆里去烧,吱滋滋地直冒油。等到烧熟了,把泥巴摔开,皮刺和肉就分开了。味道类似兔子肉,只是山里头缺盐,吃起来实在土腥。
  天气迅速转凉,走出大森林就是九沟十八岔。过去是岔岔有人家,而今沟谷里只有火烧后的废墟,留下了大面积的无人区。越过齐腰深的灌木和荒草,再放眼望去,穹庐下苍凉而坦荡,坡地上庄稼如缓缓的厚毯覆盖,像赭黄|色的波涛扑面而来。秋收的季节已经到来,却看不到收割的人群。根据情报,日伪警察要组织武装抢收,抗联三师决定在兔子圈一带设伏。懒洋洋的秋日升起来了,快要干枯的蒿草举着闪闪的露珠,一条羊肠小道迤逦而来,像系在牲畜脖子上磨得发白的牵索,顺着山路俯瞰,遥遥可见山下村屯黑色的屋顶和稀疏的树木。抢收的队伍终于来了,起初像一行蠕动的蚁虫缓缓爬进了山坳,晃动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仿佛撒了一路羊粪蛋。收割的人群成单向纵队前进,三名尖兵小心翼翼的开路,自卫团和伪警队随后押着老百姓,走在最后的是两个日本人。
第三十三章(2)
  胜利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战斗仅仅历时几分钟。西山岗的小旗摆了一摆,敌人的退路就被切断了。枪关枪响了,枪声像暴风雨敲打在铁皮上,走在前面的敌人倒下了,押阵的两个日本人晃了晃栽到在地,其中一个还试图扬起军刀。老百姓哗地跑进庄稼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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