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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能不能把他们叫过来?”李高成把眼光对准了党委书记陈永明。
“……李,李市长,情况是这样,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他们都在哪儿,这会儿要找他们,恐怕是……”
“你呢!还有你!还有你……”
李高成一个一个地追问着眼前的这些公司的领导们,但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人自报奋勇能把公司里那几个他们认为领头闹事的人叫过来。
所有的人都四顾茫然地站在那里,好久好久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末了,还是由李高成最终决定了究竟该怎么办,他挥了挥手对所有人说:
“不管是大车小车,全都开到老干部活动中心院子里去原地待命!其余的干部们分成两个组,我跟郭副市长一个组,张副书记和刘副市长一个组,按照公司里提供的名单,分别到职工家里走一走,好好了解了解,就算是现场办公,有什么困难就解决什么困难,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今天解决不完,明天继续解决,趁这个机会,大家也可以认真了解了解和看一看中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两个小组很快就划分好了。郭中姚几个人有些怯生生地问道:
“李市长,我们呢……”
“你们倒还有脸来问我!”李高成差一点没骂出声来,“你们都好好给我想一想该怎么办!随你们的便!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李高成转身走开的时候,连回头看也没再看他们一眼,把这几个垂头丧气的经理们全都扔在了那里发呆。
二十五
李高成第一个去的是老厂长原明亮家。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看看这个老厂长家里有多穷,经济有多困难,而只是想听听老厂长的意见,问问他这一次慰问救济活动究竟应该怎么搞。
然而当他一走进老厂长的家里时,还是被老厂长家的贫困给震撼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曾是上万工人的中阳纺织厂老厂长的家里会穷成这个样子。
已经做了祖父和外祖父的原明亮,和他最小的儿子住在一起。加上儿媳和老伴,一家五口人挤在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单元房里。说是两室一厅,其实那个厅只有六平米左右,而这六平米左右的厅竟然就是他家的会客室!两个十多平米的房间,一个小点的做了自己和老伴的卧室,一个大点的做了儿子媳妇的卧室,还有一个四平米左右的储藏室,则做了他十三岁的孙女的卧室!
其实老厂长的家里还多着两口人,那就是老厂长的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也住在家里,白天在这儿吃饭,晚上在这儿睡觉,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女儿才把孩子接回家里去。这就是说,老两口的卧室里,晚上要住进去四口人!这也就是说,老厂长虽然70岁的人了,每天还得照看孩子,还得照看这个家,还得买米买面、洗衣做饭,还得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
如果公司里的情况仍然像以前那样好,如果公司里的工人们每月都能领到一份工资,如果孩子们都能分到属于自己的住房,老厂长的家里还会这么拥挤,还会这么操劳吗?
还有,如果老厂长家里现在存放着30万元人民币的现钞,老两口还会这样享受不到本应该拥有的正常而祥和的晚年吗?
想到这里,李高成不仅愣了一愣,他没料到自己竟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不知不觉地就联想到了那30万人民币上……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高成一行八九个人,只站着就已经把客厅里挤满了,有几个人只好站到老厂长的卧室里。
一台只有八个频道键钮的十八英寸国产彩电,一个只有一道门的老式冰箱,客厅里能坐的也就是几张折叠椅和几个没有靠背的吃饭用的圆凳子,连沙发也没有,其实根本就放不下沙发!除此而外,就再也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家具和摆设了。儿媳的卧室里李高成没有进去看,原明亮的卧室里除了一口陈旧的大木箱子和一张六十年代时兴的带腿的铁架子床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床罩,没有地毯,没有壁灯,没有床柜,没有那种拖地的窗帘,更没有什么时兴的衣柜、壁柜一类的东西。
一家人除了儿媳在别的单位上班外,所有的亲属都在中纺工作。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大女儿、二女儿,还有他的外甥他的侄子,到底有多少人,也许连他自己也难算得清。
李高成默默地瞅着这个家,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惭愧和内疚。
那一年他说服老厂长退下来时,再三问他有什么要求和需要办的事情,老厂长则一再说什么也不需要什么要求也没有。他当时曾想过老厂长的住房确实窄了些,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老厂长的房子再调得大一些。然而不知是因为事过境迁,还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太忙,或者是因为紧接着自己就被提拔到了市里,抑或是因为自己真的把这件事给淡忘了,于是就这么几十年一贯制,老厂长直到今天还住着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
自己的这一淡忘和疏忽,正好给那些极端自私自利、专门为自己谋福利的领导干部提供了最好的明证: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难怪妻子开口闭口的老说自己傻,不照顾自己的家,不安排自己的人,不考虑自己下台后的日子,将来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难怪有人说,现在的领导干部要是不贪不捞,只凭那一点工资,有几个能活得了!想廉洁、想当清官、想让老百姓拥护的领导干部,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真是想捞就能捞,要捞赶紧捞,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反正不捞的没人说你好,捞了的也没人说你坏。有朝一日下了台,办事没人,干事没钱,出门没车,有家没房,照样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自作自受!活该!当初你有权有势、满面风光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造成这种社会风气的原因里头,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老厂长原明亮大概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领导干部能走到他家里来,而且还是市长带队!
儿媳上班去了。儿子在市里的一家装卸公司当临时工,一大早也出去了。家里就剩了老两口和两个小孩。幸亏有这么两个孩子,才让老厂长不显得那么尴尬和手忙脚乱。
老厂长先忙着让客人们坐下,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坐的地方。除了李高成和郭副市长,还有那两个一点儿也不认生的孩子大摇大摆地坐在四个折叠椅子上外,这六平米大的客厅就已经没有什么空间了。一张圆桌看来既是饭桌又是茶几又是写字台,因为上面分明地放着一瓶墨水和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还有一个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烟灰缸。老厂长在厨房里的一个壁柜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摸出一个茶叶筒和多半盒“红河”牌烟来。这多半盒烟也不知保存有多久了,烟卷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就像一根木头棍。茶叶筒好半天也打不开,待打开一看全是茶末子。两个暖壶,有一个是空的,杯子没倒满,就已经没水了。没有煤气,赶紧又捅开大概是为了省煤已经封死了的炉子。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个炉子吧,屋子里并不觉得怎么冷。等到这一切折腾完了,再等到老伴把两个孩子哄到了儿媳的卧室里,家里总算才安静了一些。
两个老厂长面对面地坐着,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什么呢,同是这个厂的厂长,但地位、身分、职务、级别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尤其是现在,一个是救济者,一个是被救济者;一个是高了几级的在职领导,一个是被贫穷困扰的基层离退干部。
看看自己的家,想想自己的处境,这种巨大的差别究竟是怎样带来的?又是谁给带来的?莫非自己对国家对社会对老百姓的贡献会比眼前这个饱经风霜、辛劳苦重了一辈子的老厂长更多、更大、更荣耀、更辉煌?眼前的这个老厂长为了这个国家无私无悔、任劳任怨地干了几十年,而如今却依然清贫如洗、一无所有……面对着这样的一个老厂长,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干部不都应该感到羞惭、感到愧疚?
“老原呀,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住着这套房子。”李高成用一种满含歉意的口气说道,“真是对不起了,我当初曾经答应过解决的,真的是答应过的……”
“李市长,快别这么说了,你今天能来我这儿,我就很满足很满足了。”原明亮的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其实我有这样的房子住,也同样很满足很满足了。李市长,其实我心里是很惭愧的呀!每逢我看到还有那么多的工人们没有住的地方,我这心里就像刀子在剜一样。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我在位的时候,我要是狠狠心拿出一笔钱来给工人们多盖上几栋宿舍楼,也不至于让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们没有房子住呀!李市长,就算你给我解决上一套好房子,我忍心住吗,我有脸住吗!有那么多的工人至今仍然住在什么设备也没有的小平房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人,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了,仍然住在租来的农民的房子里。因为没有房子,至今打光棍结不了婚的工人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谁也说不清呀……”
老厂长说到这儿,眼里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泪珠来,但紧接着便被他那粗糙而又布满青筋的大手抹去了。
“老原,我们这次来,主要还不是要解决职工住房的问题……”李高成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给这位老厂长说什么。他本来是征求老厂长的意见,看这次救济扶贫活动应该怎样搞,但却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个企业的老厂长竟然会贫困到这种地步。想了想,李高成接着说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要解决一批特困户的生活问题。比如像买不起米、买不起面、买不起菜、过不了年的那些职工家庭。老原,你在厂里是最了解情况的,像我刚才说的这样的工人在咱们公司到底会有多少?”
“李市长,到这会儿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这是市领导的主意,还是公司领导的主意?”原明亮显得很郑重地问道。
“怎么,这有什么不同吗?”李高成有些不解地说。
“李市长,这种所谓的救济慰问的事,公司里的领导们策划搞过好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没能搞成。”
“……哦!”李高成不禁一惊,这是他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公司里居然已经策划搞过了好多次,“……都没能搞成?为什么?”
“因为工人们反对,所有的人都反对。就连那些最困难的家庭,也拒绝他们的救济!工人们觉得这根本就不是救济,是拿他们的残羹剩饭来羞辱工人!这些人榨取了我们几辈工人的血汗,养肥了他们自己,而如今,他们倒一个个像救世主似的,用我们工人的血汗来救济我们,他们连过去的资本家都不如!资本家还知道是工人养活了自己,还有一种羞耻感,而他们没有!他们在工人面前,好像从来就是主人,从来都是领导者、指挥者。工人的任何所得,好像都是他们的恩赐,都是他们的施舍。如果我们工人是靠什么人来养活的,那他们又是靠谁来养活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连这样的一个道理也不懂,我当时就面对面地说过他们,我说工人们在你们眼里是不是都是傻子!究竟是工人养活了你们,还是你们养活了工人!究竟是工人救济了你们,还是你们救济了工人?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领导身分,一个一个的领导位置,不都是因为当初由于工人们的勤奋和努力而爬上去的吗?等到你们什么也有了,该捞的全都捞到了,当你们把这样的一个公司毫无人性、毫不心疼活活地给糟蹋了时,你们竟还有脸来救济工人!你们不也是厂里的一员吗?但你们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们的子女又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们还是人么,还像个人么……”
原明亮的话强烈地震撼了李高成,也同样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原明亮的这一番话,就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李高成的心上。原明亮的话难道说的不正是自己吗?难道说的不正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吗?
正是他们终日辛劳、没齿无怨地养活了自己,而自己却反过来沽名钓誉、假仁假义要救济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高成轻轻地又很真诚地说道:
“老原,不瞒你说,这些情况我们确实不知道,所以你的心情我们也能够理解。至于这一次来公司里慰问救济贫困户,完全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这跟公司里没有任何关系。而眼下,不管工人们有多少意见和牢骚,有多少不满和怨恨,这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市委市政府派出的审计调查工作组不是已经进驻公司了吗?但问题是问题,生活是生活,工人们有困难,国家怎么能看着不管?前几天,公司里的十几个劳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