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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赐良机,我有意支开阿木,也是希望魔人不要误伤他。虽然他嘴巴很坏,但我心里明白,他对我很好很好。倘若今日死在他手上,也算歪打正着,只盼他吃了我的魂后,能将以前那些渡给我的修为补回去。
不过,阿木见我不做反抗,手中力道居然放轻。
“你真想死?”他拍打我的脸,声音有些微的紧张,“痴心妄想,我可不会如你所愿!”
他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咸腥的液体涌上喉头,沿着我嘴角缓慢滑落。
“你吃药了?”阿木摇晃起我的身体,“你吃了什么药?”他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朝他扬起嘴角,无力而抱歉的微笑。
不是不肯说,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药。
因为我听见那小厮跟旁人炫耀:“师父炼的这味药,乃世间奇毒,仙人吃了也会天乏术呢!”
阿木的叫声渐渐远去,五脏六腑都痛得烧化崩裂,我噗地朝外喷出一口腥臭的鲜血。
尘归尘,土归土,今日大闹魔域的事,希望有朝一日能传到天庭。倘若芳主下来寻人,便可将我的尸首带回,埋在那个小花圃里。如此一来,也算勉强实现永远留在天庭的梦吧!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苍白隐忍的脸。
仙之将死,其颜也善,天青的面目此时不再可憎可怖,反倒让我很是怀念——辛苦将我再造重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见我客死他乡吧!
天青啊,回顾漫漫五百年间,我出于私因从没有对你好,更枉费了你一片栽培苦心。如今我烟消云散,与你也算钱债两清,前世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依然是圣君高高在上,我则带着瞎眼,转世投胎去。
恍恍惚惚间,盼来黑无常带着锁链的身影。
蓝哥哥变了,他还没有变,一如既往的潇洒英俊。
“黑哥哥,你来接我了。”我欢天喜地朝他奔去,想求他帮我投个好胎。
散了吧,都散了。
来世不做仙不做人,只愿做一汪清澈的泉,倒影天上云卷云舒,任小鱼在身体里游玩嬉戏,姑娘们每天对我梳洗打扮。即使没有眼睛,也一样可以欣赏洗尽铅华的美丽。
豇豆花花(五)
想不到来接我的不是黑无常,是鬼差。
更夸张的是阎罗王不肯收我,魂魄明明已经走到忘川边,却被人生生揪出队伍。
“你你你怎能投胎?小庙可容不得大佛!”大喊大叫的是孟婆,她一见我便眼泛绿光,生拉死扯将我朝岸上推去。
“长江,长江,这里是黄河!来了个太子爷啊!”她边推边对着蓝牙耳机说话,咬牙切齿神色焦灼,“SOS!江湖救急!”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颇有些不满:“小仙性别为女,何来太爷一说?”说着挺了挺不算珠穆朗玛也算光明顶的胸部。
孟婆并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将我拱出队伍,然后又扯着我朝陆地上狂飙十里,这才舒出一口长气。
“仙姑还是回去吧。”她边说边不停擦拭脸上的汗迹,表情紧张,“冥界不是什么好玩的地儿。”
“回去?回哪里去?”我看着她缓缓摇头,“我的仙体已经被人剜去眼睛,无法修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咦!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孟婆的嘴巴先是张成圆润的O型,随后舒缓为扁扁的I型。
“不怕不怕,仙子可有原身?”她呵呵笑起来,“老太婆免费送你一颗‘还我漂漂丸’,只要找到原身,然后喂原身吃下这个仙丹,便可以重塑仙身。没了眼睛怕什么?心没了都能长出一颗来!”
“此话当真?”我听得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神奇的玩意儿?”
“那当然,这是阎罗王压箱底的宝物。”孟婆嘻嘻笑着,挤眉弄眼神秘莫测,“老太婆我连续一千年业绩完成高度达800%,属于冥界首例,大王这才挖心掏肺赏给我的。”
“那多不好意思。”我听得咋舌,不由得下意思推阻,“太贵重,无功不受禄。”
“仙姑!千万别跟我客气!”哪知孟婆却一把推过来,死死将丹药塞进我手里,“只要你不投胎,万事好商量!”
“……这是为何?”我怔怔看她;“难道我不能投胎?”
“也不是不能投,关键是现在不要投。”孟婆抹一把额头的汗,紧张得嘴唇都发颤,“如今天魔混战,仙姑你还是赶紧回到天庭为故乡效力,投胎一事,届时找玉帝拿个通关牌再说吧。”
我投胎关玉帝什么事?正诧异着,身边忽然多出一顶白色软轿,四名鬼差匍匐于我脚下,毕恭毕敬:“仙姑圣安!恭请仙姑上轿!”
“好重的礼数!”我从未见过这么隆重的送客之道,不由得瞠目结舌。
“仙姑受得起,受得起。”孟婆朝我深深一揖,表情虔诚得就差三跪九叩,“还请仙姑不要任性,速速归去吧。”
于是我糊里糊涂地被推上轿子,又糊里糊涂地一步步离开冥界。
“仙姑,回去后帮我在他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呀!”
远远的,听见孟婆在身后歇斯底里喊了一句。
他?哪个他?
我很想回头去问,然而鬼差走得太快,一转眼便再不见她踪迹。
回魂醒来,身边还是一片乌漆漆的世界。
正当我感叹还是离魂好起码能看到的时候,鼻尖忽然被人捏住,重重朝上提起。
“放开我!”憋得不能呼吸,我只好哼哼大叫。
“哼,竟然敢给我玩自杀式袭击?你活腻了!”
耳边传来阿木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又感慨又感动,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我好怕……”
那只手松开我鼻尖,迅速捂上我的嘴,狠狠威胁:“莫号!再号就用线缝你的嘴!”
我只好委屈地将泪水咽回肚子里。
“什么烂德性!”那只手开始狠狠揪我的脸皮大家有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只不过没了眼睛就寻死觅活,你让人家二胡阿炳情何以堪去?娇气!任性!自我中心!”
我吃痛,又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本性,只得陈述内心真实想法“没首没脚都行,就是没有眼睛不行。没有眼睛就看不到漂亮的东西,看不到漂亮的东西就没有快乐,既然不快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是,我就是身残志不坚的典型!”
“难道你就只喜欢漂亮的东西吗?!”阿木的声音里灌满了怒气,“就算被人丢弃,就算被挖去眼睛,只要那人长得漂亮你就会原谅他?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道理?”
我不懂他为何突然发火,只好战战兢兢道:“……我、我愿随心。”
“蠢货!”这下脸皮子几乎要被揪掉了,阿木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嘶吼,“你有没有脑!子!”
“有啊。”我觉得分外委屈,硬着头皮盈盈将脸贴上去。
“不就在这里?”我轻轻敲打太阳穴,幽怨地回了一句。
身边忽的万籁俱寂。
“你不是没有脑子。”
隔了半晌,阿木冷声传来:“你根本是没有心。”
这话仿佛定海神针一般直直插入我脑海,掀起滔天巨浪,漩涡漫漫腾起无涯哀苦。
“我有心,我有心!”
手脚冰凉,排山倒海的重力压下,我歇斯底里尖叫着,用力去扯自己的衣裳,“我有心!我真的有心!”
我简直恨不得马上挖出心来给他看。
阿木大约被我吓到,手忙脚乱牢牢将我按住,又用力将我的脸埋进他怀里。
“好好好,我知道,你有一颗又红又漂亮的心。”他好言好语安慰着,仿佛在哄暴躁的小孩。
“你瞧,我能感觉到它在跳呢!”他伸手捂住我胸脯,轻轻拍打起来。
浑身炸开的毛渐渐平顺,我靠着他,有气无力摊开手心,露出孟婆送我的“还我漂漂丸”。
“阿木,求你帮我,我要找回原身,我要重见光明。”
豇豆花花(六)
找原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这个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小仙女,想要找原身谈何容易?
升仙整整五百年,我根本不知自己真身为何物,总不能去挖苍南里那只瑟瑟发抖的小豇豆吧?
把顾虑跟阿木一说,他倒没有如预料般跳起来责难,只是波澜不惊道:“怪不得你不知道,不瞒你说,我曾探过你真身,三荒六界,一无所获。”
“难道要去问天青和玉帝?”我想起那日大战前天庭上众人诡异的神色,不由得陷入沉思。
天青多半是知道我真身的,可事到如今我将他得罪得彻底,他大约是不会帮忙了。
至于玉帝?想都不要想,我破坏了他仙妖二界联姻的美梦,现下多半是他的肉中刺眼中钉,不被他抓去跳诛仙台已算万幸。
“莫非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阿木问我,“你有没有拜过师傅?印象中有没有父亲母亲?”
“啊!我想起来了!”他的问题提醒了我,我忽然雀跃起来,“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原身!他肯定会帮我!”
“谁?”阿木问。
“菩提老祖!”我摸索着抓起他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还有菩提老祖!”
阿木继续背着我,踏上了寻找菩提老祖的征程。
西域长途,前路漫漫,一路上他屡次发飙想将我从背上扔下去,均被我一万水千山不怕艰险的精神牢牢挂住,收复失地。
“哎呀,你怎么老是这么暴躁,不好,不好。”在第三十六次爬上他的背后,我摇头晃脑叹气,“难道你不知道怜香惜玉吗?”
“当初就该直接把你掐死,再丢到马粪桶里。”阿木一步一步朝前走着,步履沉重,鼻子往外吭吭喷气。
“别这样嘛,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拍拍他的后脑勺,嘴角弯弯上翘,好言好语,“等我治好了眼睛,你想要什么我都想办法满足你。”
这完全是肺腑之言,哪怕他要我把玉帝扒光了送到床上我也毫不迟疑。
“我要什么?”阿木嗤笑,似乎很是不屑,“我什么也不缺!”
“你撒谎!”我立刻尖锐地指出他的缺点,“你连个坐骑都没有!还要背着我步行去求医!”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于是阿木沉默了,我能听到他喉咙里冒出好大一声咕噜吞咽的声音。
“其实,我曾很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
隔了好半晌,阿木的话忽然幽幽响起。
“想煮?想煎?想炸?”我不以为然接话。
察觉到身下的肌肉僵硬,我赶紧收拾起嬉皮笑脸,诺诺求饶:“哎哟,难不成魔鬼还会爱上一个凡人?”
“她不是凡人。”阿木轻轻说着,仿佛陷入了往事里,“那时我年轻气盛,风头无两,总觉得没有什么是无法掌握的,直到遇到了她。”
“她是仙是魔?是人是妖?是什么样子?美吗?气质好吗?能歌善舞吗?”我顿时大为好奇。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只要眼前有她,我便再也看不见别人的身影。”
阿木的声音遥遥传来,惆怅,却又深情。
“算她有眼光,你这么凶,大美女一般都心高气傲,肯定不能跟你一块过下去。”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酸溜溜的,不知是嫉妒那个“她”的美貌,还是嫉妒这一腔脉脉的深情。
阿木没有如预料般生气,他只是叹了一声:“我倒是希望有机会去验证你的推论,就算不能相守到最后。”
气息流动,我察觉到他在微微的点头。
“那她现在在哪里?你为何不去追她?”我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本事那么大,又这么爱她,就算下到黄泉也要跟着呀!”
“她死了。”阿木轻轻回答着,“连魂魄都消散化为烟尘,再也寻不见了。”
他语气虽淡,却让我感觉到有茫茫无涯重如泰山的哀愁漫漫袭来,仿佛困兽的网,让人无法动弹几乎窒息。
“对不起。”我想了想,到底这能说这么一句。
“也没什么。”阿木没有责怪我,只是自顾自地回忆着往事。“她死的时候我几乎发狂,差点就随她而去。直到有人对我说,‘你爱的只是她美丽的皮囊,假如她换了一幅模样,你未必还会迷恋她。你的爱只是廉价的贪欲。’”
话到这里,他沉吟了片刻。
“我不信,所以我活下来。”待他重新开口,声音里满是迷茫,“我想看看,自己爱的到底是不是她的表皮?”
“那你知道答案了吗?”我大为好奇——当初青青也问我是不是只爱霁蓝的脸,我有那么一瞬的犹豫,然后就被她剜去了眼睛。
恋爱啊,恋爱,你是爱一个人,还是爱他的皮?
“没有答案,已经过了五百年了,还是没有答案。”阿木沉甸甸地说着;“我没有一日忘记过她,夜夜在梦中与她相会,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