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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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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曾为追随星辰的指引而后悔,就算最后没有人为我树立墓碑。”老人轻声说,把手举高,拍了拍桑都鲁哈音熊一样厚实的背。

“如果我死了,老师就回转向南吧。没有人类曾在这么冷的地方活下去,夸父也坚持不久。瀚州北方的雪原我们夸父也很敬畏,萨满们说,极北的地方有雪山之神,他们住在世界的尽头。”

“你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么?”

桑都鲁哈音点点头:“萨满说过,世界的最北方,是一座巨大的雪山,它的山顶连着天空,冰雪十万年都不融化,没有夸父能够翻越那座山,人类也不行。雪山之神住在那座山里。”

“我也听过这个传说,”老人淡淡地说,“东陆有本叫做《涑水纪闻》的书,书上说,世界的最北方是一座顶天立地的雪山,所有的雪都是那里产生的,千万年雪山永不改变。风雪往南方去,就变成水进入江河。江河的水进入大海,大海的最南方是一个叫做星渊的深渊,无穷无尽,人掉进去直到老死,变成一具骷髅,都没法到底。星渊是一个宽数万里的巨大瀑布,全世界的水都在那里泻落,可是星渊永远不可能被填满。世界的东方是一片火焰般的大海,那里的海水是红色的,岩浆在海水下面流淌,永远都是水汽弥漫,太阳就是从岩浆里浮起的,它是一团巨大的火焰,有数千里的直径,它每天升起的时候,整个大海都被它煮沸,海面上滚烫的海水掀起数百里的狂浪,海水蒸发,成为大团的云。而西方的海洋尽头是一个幽深的黑洞,世上所有的光线都在那里被吞进去,太阳、月亮和星辰都在那里碎成片之后坠落。那黑洞其实是海底一条古龙的嘴,它以光为食,贪婪至极,永远不能满足。”

老人顿了顿:“但那些都是假的,是些坐在家里臆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给人解闷的。”

“那真正的世界尽头是什么样的,老师是知道的吧?”桑都鲁哈音用力呼吸,想要摆脱身上的无力感。他并非恭维,在他心目中老师是无所不知的人,只是有些知识太过惊悚,是世人不可以轻易听闻的。

“世界的尽头,是我们穷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是神的国土,那里也是一片空虚。”老人眺望远方的雪谷,轻轻摇头,“到达那里的人,当先死去。”

桑都鲁哈音默默点头。他不能理解,可他相信老师所说的都隐藏着某种真意。

“如果我没猜错,穿过前面的雪谷我们就会看见大雪山山脉,这条冰河在没有封冻之前从那里发源。”老人手指前方,“我们为它而来。”

桑都鲁哈音点点头,有山是件好事,这样他们或许能够在山下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休整。在这个开阔的地方他们不能停,风雪太大了,停下的人会和白子禅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老师,雪山里有什么?”桑都鲁哈音有些好奇。

“有狼。”老人说。

桑都鲁哈音依然不能理解这回答,但他没有问。这支旅队里没人知道来这片死地是要寻找什么,他们也无须知道,只需跟着老师的脚印前进。

他们接近雪谷了。仰头看去,这里就像巨人城堡的入口,两边的雪峰组成城墙般的屏障,中间留下不到半里宽的缺口,前方的道路平坦?雪似乎也慢慢地小了起来。

桑都鲁哈音想老师是对的,这里曾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千万年前随着寒气的到来被封冻了,彻底冻成了一块巨冰,正是因此他们才能在四周狼牙般的冰川中找到这条宽阔平坦的道路。而从地势看这条河在变窄,那么前面应该就是它的发源地。

随从们振奋起来,加快了脚步,这样也许他们又能活过一天了。在这个空虚死寂的地方,活着让人觉得又孤独,又可贵。

“看见前面了么?大雪山的山脊,温柔得就像少女的背。”老人指向前方。

桑都鲁哈音眯起眼睛远眺。他的目光虽然没有羽人那么锐利,却也在远处的白茫茫中隐约看见了一条起伏的弧线。那确实是雪山!一片雄伟至极的大雪山,甚至比殇州北面的雪山群还要雄伟,山体庞大,白雪圣洁。一片光洒下,雪峰群现出妩媚动人的粉色,大雪山仿佛一个忽然揭开面纱的少女,露出了婉转的一笑。雪停了,那是短瞬间阳光从云层的空隙里透了下来,把令人不敢直视的美丽洒在这片荒芜之地上。

“那就是朱提山,或者圣女雪山,‘朱提’是蛮族的语言,圣女的意思。起名的人大概是说,这座山就像是圣女一样,几千几万年,她就在这里,神秘、美丽、危险,普通人只知道她的传说,永远看不到她的真面目。”老人叹息。

“有人到过这里么?”桑都鲁哈音问。如果老人不说,他会认为他们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

“有过,而且还活着回去了。否则没有后人会知道朱提山这个名字。”老人说,“其实这个名字在蛮族部落里流传,已经有数百年。”

前面的随从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老人和桑都鲁哈音看过去的时候,也都吃了一惊。

他们看见了鹿。

连续十几日他们没有看见什么大的动物了。最后一次见到动物是七天前,他们在一个冰溪附近听到了水声,他们凿开冰面,看到了下面有灰色和白色的鱼。新鲜的鱼让他们饱餐了一顿,他们还把鱼骨堆起来焚烧,没耗什么木炭就烤了一会儿火。

而现在他们居然看见了鹿。那头鹿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种类,优雅健硕,身形好比一匹成年夜北马,一身浓密的金色长毛,像牦牛那样一直垂到冰面上,背脊曲成极其有力的弓形,看起来是头极其善于跳跃的动物,头上那对大角泛着诱人的淡金色,异常光滑,像是被打磨过的玉器。

鹿对于这些陌生来客没有表露出畏惧,它的仪态就像一个握有大权的皇帝,这里是它的领地。它从容地扫了一眼这支包括了人类和夸父的旅队,栗色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敌意,转头缓缓离去。

一名随从摘下了背后的弓,射杀这头鹿能让他们增加五六天的口粮。

鹿仿佛觉察到了人类的用心,走着走着开始奔跑,它踩着冰面发出“咚咚”的巨响,仿佛一匹疾驰中的马。随从们纷纷抽出了弓追在后面发箭,涂了油的牛筋弓弦冻得僵硬,没有一张弓能射出有威胁的箭去。鹿奔向雪谷,几名强壮的随从从背后拔出了投矛,鹿跑得不算太快,还没有离开人们的视线。

“咚咚”的巨响里掺杂了些异样的声音,桑都鲁哈音向四周扫视。他感觉到了危险,喉咙里发出警觉的低吼。脚下的冰面开始颤抖,颤抖渐渐加剧,新落的积雪在冰面上簌簌地滑动。追着鹿的随从们也觉察到这异状了,他们已经跑到了雪谷中央,紧张地四下张望。

“雪崩!老师!是雪崩!”桑都鲁哈音指着雪峰上方咆哮起来。

随从们也看见了,两侧的雪峰之上大片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滑落,整个雪壳正在剥落,卷起了漫天的雪尘。雪崩已经成形,数百万数千万钧的积雪即将如狂潮卷来,雪谷里的一切都会被埋葬。

桑都鲁哈音扔下行囊,抓住老人的肩膀要背起他逃走。他也许还能救一个人,他是个夸父,奔跑起来像骏马一样快。

老人伸手阻止了他:“快走,不要管我。带着那个最长的包袱,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告诉驻守在青茸原的学生们,我死在了朱提山下。”

“老师。”桑都鲁哈音跪下,这样他正好和老人一样高,面对着面。

“雪崩在这个狭窄的地方会很可怕,你可能需要跑出几里甚至十几里才能逃过,你要跑得像风一样!快走,不要浪费时间。”老人按住他的头,“你带一个人,也会死在这里。”

桑都鲁哈音抓起那个最长的包袱,转头向着来的方向狂奔。他选择服从老师的命令,即使这样老师会死去。

“桑都鲁哈音,谢谢你送我到这里。”老人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四面八方,滚滚雪浪向着老人汇聚。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感觉到心底沉重的倦意。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没有学生在他身边,他便可以直面自己的犹豫和疲惫。其实在桑都鲁哈音告诉他自己只能活三到五天的时候,老人心里也估计了一下自己,体力可能撑不过两天。他曾是个拥有无比力量的人,可此时感觉到力量耗竭般的痛苦,否则他可以救白子禅。

“雷碧城,我就要葬身在这里了,终究不能回到东陆,去看你在那里掀起的战火。”老人想。

他想要坐下,他也想休息一下了,就像白子禅说的那样。

他比白子禅好些,他不会害怕,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曾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孤独而无力。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风围着他呼啸,风里仿佛有野兽和妖魔在吼叫,就要从虚空中扑出来撕碎他。吼声低沉空旷,像是狼在月下的长嚎。

“狼!”老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哆嗦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没听错!那是狼的长嚎,呼啸的风声里卷着低沉的狼嚎,不远,绝对不远!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绝路的时候,他也已经接近了成功。

意志仿佛复苏的野兽,咆哮着从老人的心底蹿起。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正在滋生。这力量如此强大,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看见老师在一次呼吸之间命令整个战场上的鲜血渗入泥土,从泥土中开出最鲜艳的花。那一刻他泪流满面,因为他感觉到了沉静中有伟大的力量,在老师呼吸的那个瞬间蓬勃着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巨大的、可以改变一切、可以逆转一切的力量……正在发生!

桑都鲁哈音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虽然知道停下一步就可能死,他还是转过了身。

他看见老人在冰原之上舞蹈。

桑都鲁哈音也曾看见族里的萨满们在星空下挥舞短杖缓慢地起舞,去感应漫天的星辰。可是从未有一种舞蹈令他有这一瞬的感觉,仿佛旅行的人看见寂静的月夜里,密林深处,千年老树们挥舞枝条?舞,唱出天籁般曼妙的声音。那是太古之舞、神秘之舞、天上之舞……

神之舞!

那一瞬间,桑都鲁哈音呆住了,他感觉到一扇通往世界尽头的门在他眼前洞开。

老人缓缓地整理衣袖,舞蹈已经结束,雪地上他留下的脚印组成了古老的图腾花纹。他就站在那古老图腾的中心,呼吸整个天地。

奔腾的雪浪已经到面前了,数人高的一堵雪墙飞速移动着。

老人忽然跪下,长身向前扑倒,仿佛向一位君王行臣服的大礼。随即他拔出了腰间的古银匕首,用尽全力刺在图腾的中央。雪地被震动了,那巨大的图腾也被震动了,静了一瞬,澎湃而纯净的力量从花纹的中央刺空而起,仿佛一柄无形的巨剑。

雪墙在遭遇这股力量的瞬间被激起了数丈高的白色波涛,然而它再也不能推进半分,数百万数千万钧的积雪被阻挡着向天空激飞,而后再次落下,要把老人吞没。老人在自然伟力的面前,渺小得像是蚂蚁一样。

“老师,让我回忆起……您的力量!”老人在心底说。

老人看向自己的记忆里,再次看见了那个大袖飞舞的白衣公子。他站在被血染红的战场上,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远方。他不属于这血腥的屠场,高洁得像是神,在云天之外看着人世间的变化无端,不叹息也不怜悯。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转头看着老人,轻轻闭上眼睛,缓慢而深长地呼吸。

数百万数千万的花茎从泥土中钻了出来,青青翠翠的,抽出新绿的嫩叶,结出娇艳的花蕾,漫山遍野。在公子睁开眼睛的瞬间,花开了,大片大片的嫣红、粉紫、月白、海蓝、鹅黄……像是画师泼墨那样洒在整片大地上。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看着老人。

那就是力量,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老人猛地仰望天空。那柄无形的力量之剑崩裂了,一瞬间仿佛火山喷发那样的伟力向着四面八方冲击出去,带着足以融化金属的热,雪幕完全爆开,四散飞落。雪片在瞬间就被融化,变成细碎的水雾,水雾又在空中凝结成细雨,轻飘飘地洒落下来。

桑都鲁哈音伏在雪中膜拜。雪崩停止了,老人站在两人高的雪墙中央,他周围直径大约一丈的圈子里,没有一点雪,坚实的冰面也融化为冒着蒸汽的水,只有老人立足的一小块是完好的。

“桑都鲁哈音,可以回来了,来拉我一把。”老人说。

桑都鲁哈音急忙奔回,慌慌张张地推了些积雪下去,把融化的冰面盖住了,而后小心地把老人拉到了周围高出一丈多的积雪地上。老人掸了掸自己大氅上的雪尘,站在蒙蒙的细雨中,微笑着仰头,看见半空里横过一道隐约的虹。

他从桑都鲁哈音手里拿过那个长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根使者节杖似的长杖。杖头以浮雕的纯银来装饰,无数勾连的藤蔓中,有一颗银色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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