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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依然指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空中隐隐的有一声轰响,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泼打在昌夜的头顶,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似乎觉得哥哥的身子也颤了一下。
他忽然踏前一步,半侧身子,带着旋腰的力量拔剑了。一旦冲出去,他全身的酸软都消失了,他在旋转中滑步,一剑拦腰劈斩出去。姬野在几乎同一瞬间转身,乌金色的枪刺带着呼啸的风声劈斩下去。他只用了一只手,枪刺在剑刃上一弹,却抵不住昌夜双手正面攻击的力道。姬野在退步中把弹起的枪锋压住,刺出,昌夜在大惊中撤回了剑,横封在胸前。枪尖嵌入了重剑的血槽中。
一进一退的局面忽然间重新变为静止。昌夜要发力,可是发不出,他看见哥哥单手托枪,枪杆夹在腋下。姬野像一只高踞在岩石上等待扑击的虎,微微地沉下身形。
随着他大吼,排山倒海的力量爆发出去。昌夜的双臂根本抵挡不了这样可怕的冲刺,剑面沉重地撞击在他的胸口上。他还想吸一口气稳住,可是更大的力量还是肆无忌惮地推了过来,他横封着重剑,被推着不断地后退。他的全身都被冷汗布满了,所有力气和胆量都和冷汗一起流走,他只能咬着牙狠狠地推着自己的剑,全靠剑上那条浅浅的血槽封住了枪锋,否则被洞穿的,就是昌夜的胸口。
姬野在剧烈推进的势头中猛地转身,侧腿飞起。昌夜感觉到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加在自己的剑上,剑尖啸着飞起来,被姬野一把抄住,昌夜倒在泥泞的地上。
“说好的!两个银毫,输了不要赖账!”
“哼!”昌夜愤怒地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银毫来狠狠地扔向远处,“我知道你要钱是要去跟那个女孩买东西!你讨好人家又有什么用?你还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你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好多人买东西送给她的!”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姬野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你说粗话!”
“你知道个屁!”姬野左手剑右手枪,直上一步。
昌夜畏惧了,他小退了一步,忽然转身跑进屋里去了,大喊着:“阿娘,阿娘!”
姬野走到枫树下,把刚才昌夜扔出去的两枚银毫抠了出来,就着雨水洗了洗。他走到门边,刚刚拉开门,看见撑着雨伞急匆匆跑进来的父亲。
“昌夜昌夜!开门了!”姬谦正半身湿了,嘴里不清不楚地叫门,直到看清是长子,才愣了一下,收了伞,整了整衣衫。
姬野从来不会像昌夜那样乖巧地应门的。姬野扭头想要出门,被父亲一把拉住,“心都玩野了,有大事情!叫上你弟弟都跟我到书房来。”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和昌夜并排。
“看看这封荐书!”姬谦正把一封信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昌夜的母亲拿起信略略一扫,脸上骤然绽开了笑容,声音都抖了,“这……这息将军的荐书,真的管用?”
“当然管用!”姬谦正也是掩不住的得意,“息衍将军是我们下唐军界第一的人物,三军统帅拓拔山月还在他之下。又是皇帝封的侯爵,御殿羽将军,别说鸿胪卿光禄卿,就算是国主也要买息将军面子的!”
他转向了儿子们,“你们听好,下个月北陆金帐国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金帐国少主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甄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的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听懂了父亲的意思。
“不错!可是要想上场,七个名额谈何容易,多少世家子弟想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都得不到,不过我这次得到了禁军息将军的荐书,十拿九稳的事情。剩下就看你们的武艺了!”
“蛮人?”姬野冷冷的,“让太子东宫的武士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那些人整天都在街上打架。”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当年你曾祖以绝世的枪术,力战蛮族,也是且战且走,与其说是杀到了彤云山下,不如说是逃到了彤云山下。”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说。
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他约了羽然,口袋里又有两个银毫,还是想着出去玩。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家里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有了怒色,“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拍着桌子,“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佩剑,才想起剑还留在雨地里,也不打伞就跑了出去。姬谦正也不阻拦,只是笑,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就在雨地里习武吧,雄鹰展翅飞天,一点小雨算什么?”
出去的时候,他忽地听见姬野在背后说:“谢谢父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回头,姬野已经走进了雨里。
园子里,父子三人成三角而立。
“听着!”姬谦正拔出了重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是国主亲族里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问。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所以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族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
“简单,”姬野冷冷地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族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地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儿子,“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昌夜的母亲忧心忡忡,“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若是没有野儿,昌夜自然会吃亏,不过有了野儿,我越想越觉得这一阵是绝妙。东宫武士排在后面,以为可以占到便宜,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会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
“姬野?”妻子小心地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夫妻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讨论,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的一点笑容渐渐地退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姬野怔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地说。
姬野提着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姬谦正看不见他的眼睛。
羽然晃着双腿坐在屋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灯火星星的凤凰池。姬野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跟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可是羽然觉得他根本不是在看凤凰池,而是什么都没在看。她很想姬野再跟她出去在晚上安静的巷子里面闲逛,可是姬野沉默了半个晚上,她也没有办法。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哼着歌儿踮着脚尖在周围的瓦片上踩来踩去,摇摇晃晃地站在屋檐最尖端的地方。她的歌谁也听不懂,充满着悠长的呼吸,像是风里传来的远处的歌。
可是姬野还是不理她,一声不吭地望着远处。
她在姬野背后转来转去地兜圈子,狡猾的小猫一样。最后她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姬野呆了一下,“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左右甩着她淡金色的长头发,抱着膝盖坐回了姬野身边。
羽然到了东陆之后才学会的这种游戏,她就乐此不疲地玩。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地说:“羽然。”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是一头小猪吧”,“是一条毛毛虫”。于是羽然就会咯咯地笑着蹦开,姬野也很开心。
不过这一次姬野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羽然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喂,姬野姬野,我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生日?”姬野有点诧异。
东陆华族是礼仪之邦,家里有女孩,很少会把生日告诉别人,即使从小订婚的夫妇也只有在看见婚帖的时候才真的清楚对方的生日。
“是啊!”羽然很认真地瞪大眼睛,“在我们宁州,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礼物,你可要记得送东西给我。”
她换了个语气恶狠狠地说:“不准忘记!”
姬野抓了抓头,“那你们羽族送些什么呢?”
“不一定啊,”羽然晃着头,“那一年我姐姐生日的时候,我们城邦最漂亮的男孩去很深的山里为她采了一大筐星星兰,用银丝编成长发上的花链。男孩生日的时候,我姐姐问那个男孩借了他的长弓。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我姐姐用桑皮揉成细线,和金丝一起揉成络子把他的弓密密地缠起来,在生日那天还给他。每个人看我姐姐的手工都看呆了。”
她有些黯然,“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
她转过头来,诧异地发现姬野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去采星星兰,你们东陆是没有这种花的。”
姬野摇头,“我知道没有星星兰,可是有一朵很漂亮的金菊花,我想把它抢来送给你。”
羽然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可不要许那么贵的东西,不然到时候送我别的,我就不要了。”
姬野站了起来,他看着远处,语气安静而认真,“我不骗人,我一定要把它抢来,送给你!”
十一
喜帝八年,八月十四。
夜,万籁俱寂。
姬野赤裸着上身,从园子里的溪水中打起了沉重的一瓦罐水,把水浇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磨光的青石在月光下镜子一样地反光,姬野把虎牙的枪锋搁在了上面,用力地磨着它的锋刃。这柄枪的枪锋很少会钝,磨砺起来也格外的艰难,他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全身的肌肉纠结起来,像一头蹲伏的小豹子。
一点一点地,沉郁的乌金色再次从枪锋边显露出来。姬野擦了擦头上的汗,把枪锋浸在溪水里,让流水把上面的污迹洗去。它在水中仿佛是折断的,光芒却更加锋锐,闪闪的,像是星星的碎片。
姬野松开手,整根枪刺毫不费力地刺进溪水下的沙石地里。他转过身,看着朦朦夜色里自己家大屋漆黑的影子,没有一丝灯光。父亲和大娘早已经入睡了,父亲特意嘱咐昌夜睡在夫妇两个屋外的暖笼里,因为明天就是大柳营演武的日子。这些天姬谦正很累,日夜指点两个儿子习武。儿子们也都努力,一直孤僻的大儿子似乎也被从军的前程吸引了,练枪尤其用心,姬谦正觉得儿子这是开了窍,心里大喜,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那个北陆金帐国来的世子前几日已经大张旗鼓地进了南淮城,羽然也拉着姬野去看了。鸿胪寺几百匹纯色的白马打着旗帜引路,整个紫梁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得行走。而蛮族骏马缓缓行来的时候,才真的惊吓了南淮城的人们。他们有的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雄骏高大的战马,比东陆的马高出了两个马头,胸也要宽一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