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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彬彬有礼地鞠个躬,赛瑟菈奇照例行了僵直的屈膝礼,但卡耳格语滔滔不绝涌出。「噢,祭司大人,我真高兴你在这里!如果没有我朋友恬娜,我早疯了,以为除了那些从阿瓦巴斯来的白痴女侍外,世上没有人会说人话……但我正学习像他们一般说话……我也学习勇气,恬娜是我的朋友与导师。但昨夜我打破禁忌!我打破禁忌!噢,祭司大人,请告诉我该如何才能赎罪!我踏上龙道了!」
「但你在船上,公主。」恬娜说。「我梦到的。」赛瑟菈奇不耐地说。恬娜又道:「形意师傅不是祭司,而是……术士……」
「公主,」阿兹弗说,「我想我们都踏上了龙道,所有禁忌也将撼动、打破,不只在梦里。等会儿到树下继续详谈,不要害怕。若你愿意,能否先让我迎接我的朋友?」
赛瑟菈奇尊贵地点点头,阿兹弗转身迎接赤杨与黑曜。
公主看着他,以卡耳格语满意地对恬娜说:「他是战士,不是祭司。祭司没有朋友。」
众人缓缓前行,来到树荫下。
恬娜抬头望入纵横交错的树枝、层迭堆砌的树叶,看到橡树及一棵巨大寒樠树,但大多仍为心成林之树。椭圆形叶片在风中灵动摆荡,宛如山杨及鹅掌楸的叶子;有些叶片已转黄,树根四周也散落金与褐色,晨光中的叶色则是夏日的绿,满是阴影与深沉的光芒。
形意师傅带领众人走在树间小径。恬娜想到格得,忆起他形容此地时的语调。自从初夏与恬哈弩在门庭前与格得道别,下山到弓忒港搭乘皇家船舰前来黑弗诺,她从未如此刻感觉与他如此贴近。很久以前,格得曾与形意师傅住在这里,也曾一同在此处行走,她知道心成林对格得而言,是万物王中、神圣处所、宁静的中心,仿佛只要抬头,就能在绵长、洒满阳光的空地尽头看到格得。这念头令她心安。
昨晚梦境令恬娜不安,赛瑟菈奇道出打破禁忌的梦境时,恬娜极为震惊。她在自己梦中也打破禁忌、僭越,爬上通往空宝座的最后三层台阶,禁忌的台阶。峨团陵墓早已属于过往,位在远方,或许大地震早已摧毁取走她真名之处,宝座或台阶半点不剩。大地太古力虽在那里,却也在此处,未曾改变或移动,太古力正是地震、正是大地,其正义并非人之正义。她走过柔克圆丘,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力量会合之处。
很久以前她背叛了太古力,逃离陵墓掌握,偷走宝藏,逃来西方。但它们在这里,就在脚下,在这些树根里,在这座山的根里。
在大地力量会合的中心,人类力量亦会合:王、公主、巫术师傅。还有龙。
还有女祭司小偷变成的农妇,与一名心碎的村野术士……
她转头看赤杨,他走在恬哈弩身边,两人安静交谈。他是恬哈弩最常主动说话的对象,甚至超过伊芮安,和他在一起,恬哈弩也显得自在。看着两人,令恬娜心情轻松,她继续行走大树下,让意识滑入充满绿光与飘荡树叶的半冥想中。走不了多远,形意师傅停步,令她十分遗憾,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在心成林中行走。
众人聚集在绿草如茵的林间空地,枝叶未交及处,朝天空大开。绥尔河支流从一边流泄而过,柳树与赤杨木生长在河边。离小河不远,有间石头与草泥搭建的低矮房子,其貌不扬,墙边接着一间较高的单坡小屋,以柳条与编织芦苇建成。「我的冬宫,我的夏宫。」阿兹弗说。
黑曜与黎白南惊讶地盯视这些房舍,伊芮安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房子!」
「以前没有,」形意师傅说,「但现在骨头老了。」
来往船与森林间搬运数趟后,床榻安置妥当,房子给女士,单坡小屋给男士。男孩在宏轩馆厨房与心成林间穿梭,满载食物。向晚,柔克师傅应形意师傅之邀,前来与王等一行人相会。
「他们聚集在此遴选大法师吗?」恬娜询问黑曜,因格得曾提过那处秘密林地。
黑曜摇摇头:「我想不是,王才知道。他们上次聚集时,王也在,但或许只有形意师傅能回答,因这林内一切都会改变,你知道的,事物的位置无绝对。我想其中的路也不总是相同。」
「这件事听来骇人,」恬娜说,「但我似乎不怕。」
黑曜微笑:「的确如此。」
恬娜看着众师傅走入空地,由高壮如熊的召唤师傅与年轻的天候师傅阿赌带领。黑曜介绍其他人:变换师傅、诵唱师傅、药草师傅、手师傅,每人都灰发苍苍。变换师傅因年岁衰老,将巫杖当拐杖;皮肤光滑、杏眼的守门师傅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最后进入空地的名字师傅年约四十,脸庞冷静、莫测高深,对王自我介绍,自称坷瑞卡墨瑞坷。
一听此语,伊芮安气愤地爆发出:「你才不是!」
名字师傅看着伊芮安,平和说道:「这是名字师傅的真名。」
「那我的坷瑞卡墨瑞坷已经死了?」
师傅点点头。
「噢!」伊芮安高喊,「真令我难以忍受!我在这里孤立无援时,他曾是我朋友!」她转过头不愿面对名字师傅,愤怒而无泪地沉浸在哀伤中。她亲密迎接药草师傅与守门师傅,却未对其他人说话。
恬娜看到几位师傅不安地从灰白眉毛下看着伊芮安。
他们将眼神从伊芮安身上转向恬哈弩,再次转开,又从眼角瞥回去。恬娜开始揣想,他们以巫师之眼看着恬哈弩与伊芮安时,看到些什么。
因此她促自己原谅召唤师傅初见恬哈弩时表现粗野、明白的憎恶。也许那并非憎恶,而是敬畏。
众人相互介绍完毕,围成圆圈坐下,有需要的人坐在软垫及板凳上,其余人则以草地为毯,天空与叶片为顶幕。形意师傅带有卡耳格腔调的声音说:「诸位师傅,若王愿意,请王发言。」
黎白南起立说话,恬娜带着难以扼抑的骄傲看着:青春的他如此英俊、如此睿智!起初她未听清楚每个字,只听到话语中的大意与热情。
黎白南简短而清晰地告诉众师傅,令他前来柔克的缘由:龙与梦。
他下结论:「随着每夜过去,这些事似乎更确定指向某件事,某种结果渐趋聚合。若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有诸位的知识与力量协助,我们便能预见、迎向那件事,不让它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最睿智的法师曾预言,某种巨变正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了解那是何种变化、缘由、发展,阻止随之而来的争端与毁灭,不许它影响世界和谐与和平,因为我以和谐与和平为治。」
召唤师傅烙德起身响应,庄重致敬,特别欢迎第一公主的来临,说:「柔克师傅与巫师皆同意,人类梦境,甚至不只梦境,都警示巨变来临,也确信生死疆界遭受严重纷扰、疆界遭僭越,甚至有更严重的威胁。但我们怀疑除了魔法师傅外,是否有别人能理解或控制纷扰?另外,我们是否能相信生死与人类完全不同的龙族,愿为人类福祉放弃狂野的怒气与嫉妒?」
「召唤师傅,」黎白南在伊芮安开口前便说,「奥姆安霸在偕勒多为我而死,凯拉辛载我返回,取得王座。在这圈圈里,坐着卡耳格族、赫族,与西方之民三个种族。」
「这些人曾是同一族。」名字师傅平淡无调地说。
「今非昔比。」召唤师傅说,字字沉重清晰,「陛下,忠言逆耳!我尊重你与龙族缔结的停战协议。度过眼前危险后,柔克会协助黑弗诺,共寻与龙族缔结永久和平之法,但龙族与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危机毫无关连,东方族群亦是,他们遗忘创生语时,便已放弃永生不灭的灵魂!」
「厄司·艾姆拉。」恬哈弩站起身,以轻柔且带着气音的语调说。
召唤师傅呆望向她。
「我们的语言。」恬哈弩以赫语重述,回应他的注视。
伊芮安大笑:「厄司·艾姆拉。」
「你们不是永生不灭,」原本不打算开口的恬娜对召唤师傅说,她未起身,词句爆发如敲击岩石迸出的火花,「我们才是!我们死亡,是为了与永生的世界重合,放弃永生的是你们!」
众人突然安静,因形意师傅方才比出个小手势,双手温柔一动。
他的神情专注、平静,盘坐草地上,研究双腿前以细枝与叶片拼凑的图形,抬起头,环顾众人:「我想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去那里。」
又一阵静默,黎白南问:「去哪里,大人?」
「黑暗中。」形意师傅说。
※※※※
赤杨盘坐在地,聆听众人讨论。语音渐渐淡去、减弱,夏末近晚的温暖阳光退入黑暗,只剩下树,在空茫天地间,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杨在心中说道,被创者与创世者,让我来到你跟前。
黑暗继续向前伸展,越过树林,越过一切。
全然的虚无之前,他看到山,那座离开小镇时在右方的高耸山丘,看到通往山对面的路途、小径、上面的尘土与石块。
如今他背离小径,离开众人,走上山坡。
草长得很高,星花草开尽的花蒂在长草间点头。他来到狭窄小径,沿着走上陡峭山边。我是我自己,赤杨在心中说道,兮果乙,世界多美丽,让我透过世界来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进行与生俱来的工作,赤杨边走边想,可以修补毁坏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达山顶。站在点头的长草间、山风里、阳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镇屋顶与宏轩馆、岛外的明亮海湾及大海;若转头,会在身后、西方看到无尽森林中的树木,渐渐晕退成遥远的淡蓝;面前,山坡隐约灰暗,向下延伸到石墙与墙后的黑暗,以及在墙边聚集、呼唤的阴影。我会去,他对阴影说道,我会去!
一阵温暖散落在肩头与双手,风吹动顶上树叶。有人的声音,有人在说话,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师傅隔着草圈观察他,召唤师傅也是。他低下头,心神迷茫,试图聆听。他收摄心神,专注倾听。
王正在说话,运用所有技巧与意志力,让这群性情刚烈、任性而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师傅,让我试着陈述在航程中,我从第一公主处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叙述吗?」
公主裸露着脸,隔着圆圈凝视黎白南,庄重地点头示意。
「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与龙是同一族,说同一种语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双方同意分开,去向不同的方向。这协议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头,塞波明亮的黑眼闪闪发光,轻声说:「夫尔纳登。」
「人往东,龙往西;人放弃创生语,换来双手技术、手艺,拥有双手所能创造的事物,龙则放弃这一切,保留太古语。」
「还有翅膀。」伊芮安说。
「还有翅膀。」黎白南复述,擒住阿兹弗双眼,「形意师傅,或许你比我更适合说这故事?」
阿兹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还记得柔克智者与卡瑞构祭司遗忘的事物。没错,我还是孩子时,有人跟我说过这故事,或类似情节,但故事中的龙遭遗漏忘却。故事叙述群岛王国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诺放弃巫术及法术语言,只说普通话,不会命名、不会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战神母亲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协定,以技艺网住创生语,以符文写下,保留、教导、使用,他们以双手技巧,以念诵真字的虚假口舌,用创生语缔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远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开口:「人类害怕死亡,龙族却不然。人类想拥有生命,占有它,仿佛它是盒中珠宝。古代法师渴求永恒生命,透过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无法死亡的人也永远无法重生。」
「真名与龙是一体两面。」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说,「人类在夫尔纳登时失去真名,但我们学会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为何死亡能改变这点?」
他看向召唤师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郁地坐着,聆听,不愿说话。
「师傅,若你愿意,请继续说。」王说道。
「我说的是半学半猜的事情,不来自乡谈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纪录。在英拉德岛最初的王出现前一千年,伊亚与索利亚岛上,有最初也是最伟大的法师,创符者。他们最先学会撰写创生文字,创造龙从未学习的符文,教导我们赋予每个灵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实、自我,他们凭借力量,赐予拥有真名的人在肉体死亡后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塞波轻软的语音包围词语,略带微笑说,「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丽城市的大地上,再无艰辛或苦痛,自我将永久存活,毫无改变,永无改变,永远……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梦想……」
「在哪里?」召唤师傅问,「那片土地在哪里?」
「在他风上,在西之西处。」伊芮安轻蔑、烦躁地环顾众人,「你们以为我们龙族只会在这世界的风上飞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