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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间出现小小骚动。「女王之屋」?
与卡耳格使者寒暄数句后,黎白南离开谒见厅,进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贵为王者所能拥有的独处时光,身边总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识的老仆,老橡。
黎白南将金碧辉煌的卷轴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颤抖,将从不离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笔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铁签上的烤猪,像件货物。她手臂上的环,就是我颈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惊慌呆视黎白南。英拉德的亚刃王子从不发脾气。王子还是个孩子时,可能会哭泣片刻,一声苦涩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训练太完美,自我克制力太强,怒气不可能发泄;而身为一国之君,跨越冥界以赢得国土,他变得严肃,但老橡以为他总是太傲,太坚强,不会发怒。
「卡耳格人绝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说,再次刺下短刃,脸色因怒气而涨黑、盲目,让老人真正畏惧而退缩。
黎白南发觉老人在旁——他总会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将短刃插回刀鞘,以较为平稳的声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绝不允许索尔将我当成登基的垫脚石。我会先摧毁他,以及他的王国。」黎白南深吸一口气坐下,让老橡将绣满金线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脱下。
老橡从未吐露这一幕的只字词组,但当然四周已传言纷纷,讨论卡耳格公主,及王将如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说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议,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献来作他妻子,对叶芙阮之环的说法,藏不住背后真正的提议、交易,或威胁。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绝,他的响应(经过种种分析)是欢迎公主前来,让一切遂她所愿,并让她住在河宫——女王之屋。这总该有深意吧?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让公主住在新宫?为什么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贵族仕女及英拉德、伊亚、虚里丝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来造访,或留在宫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随着她们一个个嫁给贵族或富豪,王都在婚礼上与之共舞。众所皆知,王喜欢女子陪伴与建议,很乐意与漂亮女孩调情,并邀请聪慧女子提供建议,来调侃或安慰他,但没有女孩或女子有半点机会沾上嫁给王的谣言,而从未有人安置在河宫。
他的顾问会定期暗示:王必须有王后。
「亚刃,你真的该结婚了。」黎白南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如此说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会没有子嗣呢?百姓相询。
黎白南对所有人,以不同言语及不同方式说道:给我时间;我必须重建颓圮的王国。让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宫殿、我子能统治的领土。而因为黎白南广受爱戴信任、依然年轻,虽态度庄重,却也迷人,因而更具说服力,能逃离所有满怀希望的少女。直到现在。
在严肃的红薄纱下藏着什么?什么样的人住在毫无特征的帐棚中?分派为公主随从的仕女饱受询问。公主漂亮吗?丑吗?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壮?如牛奶般白晰?满脸麻子、独眼?黄发或黑发?四十五岁,还是十岁?是流口水的白痴,或是聪明绝顶的美女?
渐渐地,流言朝一边倒:公主很年轻,但不是孩子,头发非黄亦非黑,有些仕女说她还算漂亮,有人则说她很粗俗。仕女皆说公主半句赫语不会,也不愿学习,躲藏在女侍之间,若不得不离开房间,则躲在薄纱帐下。国王礼貌拜访过一次,公主未鞠躬、说话,或比出任何手势,只是呆站。老依叶纱夫人气急败坏地说:「简直像砖头烟囱!」
黎白南透过遣往卡耳格的使节与赫语说得不错的卡耳格大使与公主交谈,艰辛表达赞美,并询问有无愿望、需求。翻译官与女侍交谈,女侍面纱较薄,较易透视。女侍围绕在毫无动静的红圆柱旁,一阵呢喃嗡谈后,回复翻译官,翻译官再告知国王:公主很满足,没有要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达时,公主已住了半个月。在卡耳格船舰带来公主前不久,黎白南派遣船与信函,恳求两人前来,原因虽与公主或索尔王毫无关连,但他一有机会与恬娜独处,便立即冒出:「我该拿她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全都告诉我。」恬娜道,表情略为惊讶。
虽然这些年来,黎白南与恬娜交换过几封书信,但两人只相处过极短时间。黎白南还不习惯恬娜头发转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为娇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而她都会了解。
「五年来,我努力建立双方贸易管道,试着跟索尔维持良好关系,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国像马哈仁安时代一样,夹在西方龙族与东方藩王间;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国,一向没多大问题,直到现在,直到索尔突然送来这女孩,说如果想要和平,就把叶芙阮之环给她。你的环,恬娜!你与格得的环!」
恬娜迟疑片刻。「她毕竟是索尔的女儿。」
「对蛮人王而言,女儿算什么?只是货品、可交易的东西,以获得某些好处。你知道的!你在那里出生!」
此语一点都不像黎白南的为人,而他也察觉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盖自己双眼,以示懊悔。「恬娜,对不起。这事让我超乎常理地烦忧。我看不到该怎么做。」
「这个嘛,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有点余地……也许公主有自己的意见?」
「她怎会有意见?躲在那个红布袋里?她不愿说话,不愿看看外面,她跟帐棚柱子没什么两样。」黎白南试着笑,他被自身难以控制的憎厌吓着,企图为此开脱:「我刚得知从西方传来不安的消息,就发生这件事。我是为别的事而请你跟恬哈弩来,不是为了拿这种蠢事烦你。」
「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开始谈论龙。
由于来自西方的消息的确令人不安,大多时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处理政事,并非他的习惯。受制者,恒制人。两人谈话过后数天,他请恬娜拜访公主,试着让公主说话。毕竟,他道,两人会说同种语言。
「可能吧,」恬娜说,「但我不认识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团,他们被称为蛮人。」
黎白南乖乖领受教训,但恬娜当然也实现他的请求。不久,恬娜回复,她跟公主会说同种语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它语言存在,以为这里所有人,包括朝臣与仕女,都是恶毒疯子,像不会说人话的动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长大,住在胡珥胡索尔王原本的领土,被送到黑弗诺前,只在阿瓦巴斯宫待了非常短的时间。
「她很害怕。」恬娜说道。
「所以,她就躲在帐棚里?她以为我是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
黎白南皱起眉头。「她多大了?」
「很年轻,但已经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带着突来决心说道,「我会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尔可能会杀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绝对会认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现在黎白南脸上。
恬娜阻止他爆发。「只是野蛮习俗。」她僵硬地说道。
黎白南在房内来回踱步。「很好,但我不会考虑让那女孩成为莫瑞德王国的王后。能教她说赫语吗?至少能说几个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会告诉索尔,赫族国王不能娶一名不会说本国语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兴,他活该受这一巴掌,还可以让我有更多时间。」
「你会请她学赫语吗?」
「如果她认为这都是胡言乱语,我怎么问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处?我想,或许你能与她谈谈。恬娜……你一定看得出来,这是诈欺,利用那女孩,让索尔看起来与我平等;利用环……你带给我们的环……当作陷阱!我甚至无法假意宽恕。我愿意妥协、拖延,以维护和平,但到此为止。即便是如许欺瞒,也是污秽。你看该怎么跟公主说最好,我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
于是黎白南乘着一股正义怒气离去,之后缓缓冷却成某种不安,似极羞耻。
卡耳格使节告知即将离开,黎白南准备了措辞小心的信息给索尔王,对公主在黑弗诺所代表的尊荣致谢,以及自己与臣民非常乐意向公主介绍王国礼仪、习俗与语言。对于环、婚娶抑或不娶一事,只字未提。
与受梦境困扰的道恩术士谈话后的傍晚,黎白南最后一次与卡耳格人会谈,交付转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声朗诵,一如大使当初对他大声朗诵索尔信件内容。
大使满意聆听:「至尊王会很高兴。」
黎白南一面与使节客套,展示送给索尔的礼物,一边百思不解地想:大使这么轻易便接受避重就轻的回答。所有念头都朝向一个结论: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绪沉默地激切回应:绝不。
黎白南询问大使是否前往河宫向公主道别。大使茫然,彷佛受询是否要对递送的包裹道别。黎白南再次感到愤怒在心中涌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变,出现警戒、安抚的神色。他微笑,祝使节回卡耳格时,一路顺风,随即离开谒见厅,回房。
一国之主平日活动多是仪式典礼,一生泰半在公众注视下,但他因坐上悬虚数百年的王位,接下仪节荡然的宫廷,某些事便能随心所欲。卧房里没有王宫仪节,夜晚属于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声晚安,关上门,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愤怒,与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总戴着纤细金链,绑缚金丝小包,装着一颗小石子,一块色泽暗沉、乌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将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静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术士赤杨与其梦境,试图让思绪远离一切关于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进入脑海的,是对赤杨的一阵痛苦嫉妒,因为他踏上弓忒土地,与格得谈话,更与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称吾主、最敬爱的人,不肯让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难道格得认为,失去巫师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轻、鄙视?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与意志,所以这念头并非全无可能,但格得对黎白南的了解应该不只于此,或者至少该有更高评价。
是否因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与导师,因而无法忍受成为臣民?对那老人而言,的确可能:两人地位如此直截了当、无可转圆地对调。但黎白南记得非常清楚,在龙的阴影与格得统御下所有师傅面前,奇Qīsūu。сom书他在柔克圆丘,对黎白南双膝下跪,尔后站起身,亲吻黎白南,告诉他要尽心治理国事,唤他:「吾王,挚爱伙伴。」
「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黎白南曾对赤杨如此说道。那便是格得赋予的一刻。全然、自愿。
而这也就是为何格得不肯来黑弗诺,不肯让黎白南去请益。他已交出权柄……全然、自愿,不愿旁人误解他参与政事,让阴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愿行。」守门师傅如是说。
但赤杨的故事撼动格得,派赤杨前来寻黎白南,请他视情况行动。
故事的确十分奇异,而格得说墙本身或许即将倒塌一事更甚。这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人的梦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与大法师格得一起旅行时,在到达偕勒多前,黎白南也梦过旱域边缘。
而在那至西岛屿,他跟随格得进入旱域,跨越石墙,进入昏暗城市。亡者阴影站在门口,或漫行于只有恒常不动的星光点亮的街道。他随着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达山脚,一片只有灰尘与石块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个名字:苦楚。
黎白南摊开掌心,低头看着紧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紧。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后,两人从旱溪谷爬上山,无他路回头。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过切割、灼烧双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无法前进。他尽力背负格得继续前行,然后两人匍匐到达黑暗边缘,夜晚的绝望悬崖边。他回来了,与格得一起进入阳光,进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声响。
已许久不曾如此鲜明地忆起那段可怕旅程,但来自山峦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挂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记忆,其中的黑暗、尘土,虽转头不愿直视,却一直都在心里,只略掩蔽在白日种种明亮活动作息下。他转过头,明知那将是他再度返回之处,却无法忍受这事实:独自返回、无人陪伴,永远。眼神空洞、无语站在虚影之城的阴影下,永不能再见到阳光,或饮水,或碰触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脱阴郁念头,将石头放回小包,上床就寝,关灯,躺下。他立刻再度见到尘土与岩石的昏暗灰蒙土地,遥远前方连接漆黑尖锐的山峰,但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