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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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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尖锐的山峰,但在这里是下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边有什么?」不断前行时,他问了格得。同伴说不知道,也许没有尽头。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飘荡无法遏抑而愤怒惊慌,眼光寻找窗户。窗子面北,是喜欢的景致,从黑弗诺望过层层山峦,直到高耸、灰白峰顶的欧恩山。更远,视线之外,跨越大岛与伊亚海,是英拉德岛,家乡。

躺在床上只看得见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鹅之心高挂小星辰间。他的王国。光芒、生命的王国,这里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东方绽放,在西方消隐。他不愿去想另一片国土,在那里星辰永不移动,在那里手无力量,也没有正确的方向,因为无处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将念头拉离记忆,拉离格得,想着恬娜:她的声音,她的碰触。朝臣都很注重仪节,对何时、如何碰触国王,小心翼翼;恬娜却非如此,而会笑着把手放在他手上,对待他比他母亲还要大胆。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两年前因高烧去世,当时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岛贝里拉宫与南方岛屿,探访皇族。他对母后死讯一无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与宅邸。

母亲如今正在黑暗国土,干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儿,在街道上错身,母亲不会看他一眼,不会对他说话。

他紧握双手,重新摆放床上软垫,试着放松,让心绪离开,想着能远离那里的事物。想着母亲健在时,她的声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纤细双手。

或者想着恬娜。他知道请恬娜来黑弗诺,不仅为了有事请教,更因为恬娜是他仅存的母亲。他想要这份爱,给予,也获得。一份绝对的爱,没有例外,没有条件。恬娜双眼是灰色的,并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说或所做之事欺瞒。

他知道他完好达成别人加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于扮演王,但只有在母亲和恬娜面前,对自己能不带一丝疑惑,明了身为王的真实意义。

※※※※

从黎白南还是少年人,还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认识他,那时起便已爱着他,为了他,为了格得,也为了自己。对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会令人失望的儿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继续如此愤怒、不诚实地面对来自胡珥胡的可怜女孩,还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节最后一次谒见,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乐意前来。初夏来到此处,发现有卡耳格人在宫廷,恬娜原以为卡耳格人会躲避她,或至少怀疑地看着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鹰法师从峨团陵墓宝库盗走厄瑞亚拜之环,背叛祖国,带着环逃到黑弗诺。此举让群岛王国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敌视她。

胡珥胡的索尔重新崇拜双神与累世无名者,而恬娜摧毁最壮丽的神庙。这反叛已不仅政治层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几乎成了传说,而政客有选择性记忆。索尔使节乞求,是否有荣幸谒见恬娜,以繁复深刻、虔诚尊敬的言词迎接,某些部分她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大使称呼恬娜为阿儿哈夫人、被食者、转世者——多年来已无人如此称呼,再次听到,让恬娜颇感奇特,但听到母语,发现自己依然能说,依然有深刻、忧愁的满足。

于是恬娜前来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别,请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证,公主一切安好,并最后一次愉悦地看着高大清瘦的男子、他们浅淡的发辫、装有羽毛的头饰,及银环与羽毛交织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陆时,恬娜鲜少见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与阉人。

典礼结束后,恬娜躲入王宫花园。夏夜温暖而骚动不断,花朵绽放的低矮树丛在夜风中隐隐浮动。围墙外,城市嘈杂之声像安静海面的呢喃。两名年轻朝臣在荫道下并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扰他们,便在花园另一端的喷泉与玫瑰间漫步。

黎白南又皱着眉头离开谒见厅。是怎么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从未反抗地位所带来的责任。他当然知道王必须结婚,而且还能自由选择对象;知道不服从人民愿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继承王位的后裔,但他对此毫无行动。宫廷仕女乐于与恬娜闲聊王的历任情人,那些女子从未因身为王的爱人而丧失任何好处。黎白南在这方面的确处理得当,但不能永远如此。索尔王提供完美合适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他却如此愤怒?

也许并非完美合适。这位公主是有点问题。

恬娜必须试着教会她赫语,还得找别的仕女教导公主群岛民族习性及宫廷仪节——这类工作恬娜自己绝无法胜任。相较于宫廷成员的世故,她更能体会公主的无知。

黎白南拒绝或无法从公主的观点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满。难道他无法想像,这对公主来说是什么情况吗?她从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垒里的女子寝宫长大,可能从未见过除了父亲、伯叔与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从一成不变的贫穷与严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带离,进入漫长恐怖的海上航程,丢弃在仅知为毫无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这些人住在世界边缘,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类,因为他们是会变成动物及鸟类的巫师……而她得嫁给其中一人!

恬娜能够离开族人,与西方的怪物、巫师共同生活,只因能与挚爱且信任的格得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轻松。她经常丧失勇气。虽然黑弗诺人民表现无比欢迎,又是人群又是欢呼,还有花朵、赞美及甜美称呼:雪白女士、和平使者、环之恬娜……即使有这一切,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缩藏在自己房里,沉浸于悲惨,如此寂寞,无人会说她的母语,而她对群岛毫无所知。一旦庆典结束,环回到应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将她带走,格得也遵守承诺,一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身为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住在老法师之屋,学习如何当群岛人民,直到看到身为成年女子后想遵循的路。

恬娜带着环来到黑弗诺时,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这女孩,并非毫无权力地成长。虽然第一女祭司大多仅握有仪式、形式上的权柄,但她打破所受教育的严酷生活法则,为囚犯及自己赢得自由时,便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琐事,父亲自立为王后,她会被称为公主,有更华贵的衣饰、更多奴隶、宦人与珠宝,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但她不能表示任何意见。除了寝宫外,只能透过厚墙窗缝,透过层层红薄纱,看见世界。

恬娜认为自己很幸运,不是生长在胡珥胡般落后野蛮的岛屿,所以从未穿戴「非雅」,但也知道在传统的铁箍中长大是什么情况,因而驱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诺,便会尽力帮助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园漫步,看着喷泉在星光中闪烁,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宫廷繁文缛节,或许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实翻滚混沌野心、敌意、激情、谋略、冲突。她从小便与仪式、虚伪及隐匿运作的政治共同成长,这一切都不会令她惊吓或担忧。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与格得在一起,在两人的屋子中。

她前来黑弗诺,是因黎白南邀请她与恬哈弩,还有格得——如果他愿前来。但格得不肯来;而没有她,恬哈弩也不肯来。这点倒令她害怕忧虑。难道女儿无法脱离她吗?黎白南需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议,不是恬娜的,但女儿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诺宫里不自在、格格不入,和公主一样,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须担负起奶妈、教师与友伴角色,两个害怕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掌握力量。恬娜对世上力量毫无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属的家,协助格得照料花园。

她希望在家里种植这里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风太大,阳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会吃掉玫瑰。

恬娜终于进屋,穿过王宫东侧,进入与恬哈弩共享的套房。女儿已入睡,夜已深沉。珍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灯里燃烧。高挑房间中光线柔和,层层虚影。她吹熄油灯,爬上床,很快便沉入梦乡。

她走在狭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盏大理石油灯,昏暗的椭圆光芒丧没在身前极深厚的黑暗中。她来到走廊上一扇门前,门后有个房间,房里的人都背着鸟般双翼,有些则有鸟类头颅,如老鹰及兀鹰。他们静止地或站或坐,没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围画着白色红色线条,翅膀像是垂在身后的沉重黑披风。恬娜知道他们无法飞翔。他们如此哀伤、绝望,房内空气如此污秽,令她挣扎,想转身逃脱,却无法移动,而在抗拒这动弹不得的感觉时惊醒。

房里有温暖阴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气、城市中轻柔骚动,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

恬娜坐起身,甩脱残留梦境。那是陵墓迷宫彩绘室,四十年前,首次在那儿与格得面对面。梦境里,墙上彩绘活了过来,只是那并非生命。那是死后未能重生的人所拥有的无尽、永恒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无名者诅咒的人:异教徒、西方人、术士。

人死后会重生。这是成长过程中教导的知识,确定无疑。恬娜还小时,就被带往陵墓,成为被食者阿儿哈,祭司告诉她,在过去、未来所有人中,只有她会永远以自己的身分,一世又一世重生。即使还是第一女祭司时,她也有时信,有时不信,之后更是再不相信。但她同所有卡耳格大陆人民般,都知晓死后会以另一个肉体转生,熄灭的灯火同时于他处亮起,从妇人子宫或小鱼鱼卵,或草芥种子,回到世间,忘却过去生命,开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力放逐的人,无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术士。卡耳格人说,术士死后无法再次进入世间,却是去一个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有翅却不能飞,不是鸟类亦非人类,必须毫无希望地继续。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诉恬娜,那些浮夸的神王敌人会遭受多可怕的命运,灵魂注定永远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后世界,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无改变,仅有冰冷灰尘与阴影的大地……难道就较不枯燥,较不可怕?

无解的问题回荡在她脑海:难道她因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为背叛圣地,死后就必须去旱域吗?格得必须去那里吗?在那里,两人是否会毫不在意地擦身而过?不可能。但如果格得必须去那里,而她会重生,那么两人便会永远分离?

恬娜不愿想这些。遗弃一切多年后,再度梦到彩绘室,原因很明显:当然是因为见到大使,再度说卡耳格语。但她依然不安地躺着,因梦境而紧绷。她不想回到年轻时的梦魇,想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听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格得睡时,像石头沉静不动,但火伤了恬哈弩的喉咙,呼吸总带一点沙哑,恬娜夜夜年年聆听、寻找。那亲爱的声音、微微沙哑的呼吸,才是生命,归返的生命。

恬娜聆听,终于再度入睡,如果做了梦,梦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际移动。

※※※※

赤杨很早便醒过来,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兴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着,看着光线降临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渔船与船舰大帆耸立正低压大湾的迷雾中,听城市传来一日揭幕的纷纷攘攘。正当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进入错综复杂的王宫,好了解该做些什么事时,传来敲门声。男子端入新鲜水果与面包、牛奶,还有一小碗给猫咪的肉。「第五小时宣报时,我会来引导您前去晋见国王。」男子严肃地告知,然后较轻松地说,如果赤杨想散散步,该如何到王宫花园。

赤杨当然知道从子夜到中午是六个小时,中午到子夜也是六个小时,但从未听过有人宣报时间,正自纳闷。

后来才明白,在黑弗诺,有四名喇叭手会站在王宫中至高尖塔的阳台,塔上冠着纤细的英雄宝剑。午前第四与第五小时,还有中午及午后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小时,四人分向东、西、南、北,齐奏喇叭。如此一来,王宫朝臣、城中商人与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约定时间会见。赤杨在花园中散步时遇见的小男孩解释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着过长外衣。他解释,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该何时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钟,还有从塔顶高处悬挂而下的阿斯钟摆,只要在一小时开始前摆动,便会在另一小时开始时停止。男孩还告诉赤杨,喇叭手吹奏的曲调,是马哈仁安王从偕勒多返回时写成的《厄瑞亚拜挽歌》,每小时吹奏不同乐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时确实抵达某处,就该注意阳台,因喇叭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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