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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中的一切要么休眠,要么瓦解,”罗兰开口,语调平淡。“同时,让整个世界连贯——时间,大小,空间方面——的各种力量正在衰弱。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但是现在我就处在这个时期,而且我不相信它们仅仅影响我的世界。它们也会影响你们的,埃蒂和苏珊娜;还可能影响其它上亿个世界。光束正在瓦解。我不知道这是根源还是有什么其它原因,但是我知道这是真的。快!靠近点儿!仔细听!”
埃蒂走近那个表面间隔漆着黄黑斜条的金属盒,突然,一段异常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座位于荷兰山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危房。这座危房离他和亨利长大的街区大约一里,占据莱茵侯得街一块无人照看的杂草地,附近的孩子都把它称做鬼屋。埃蒂猜想这个地区的孩子们肯定都听说过关于鬼屋的恐怖故事。整座尖顶房子阴沉沉地矗立在街边,紧盯着从它屋檐阴影下走过的路人。窗户已经没有了,当然——小孩儿不能靠近的时候会朝着窗户扔石头——但是它也没有被人乱涂乱画,没有变成幽会场所,也没有变成射击场。最奇怪的是它一直立在那儿:没有人为了骗取保险金或只是为了看它烧起来而在那里放火。孩子们说那里闹鬼,这是当然。当埃蒂和亨利有一天站在路旁看着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特意过来瞻仰这个众多谣言的主角,虽然亨利告诉他们的母亲他们只是和一群朋友到达尔伯格去看胡塞火箭),他们感觉这房子可能真的闹鬼。他难道不是感觉到那些古老的维多利亚窗户像危险的疯子似的紧盯着他不放,还渗出一股浓烈的敌意吗?他难道不是感觉到一阵微风把他颈背和手臂上的汗毛都吹竖起来了吗?他难道不是清晰地感到只要他踏进这个地方,门会在他后面砰地关上、锁紧,所有的墙壁会包围他,像对付死老鼠似的把他的骨头碾成粉末吗?
闹鬼的。有鬼的。
现在,当他一步步靠近金属盒时,当年神秘的危险再次侵上心头。鸡皮疙瘩开始爬上他的两腿、双臂;颈后的汗毛硬硬地倒竖起来。同样地,他感到一阵微风吹过,尽管空地边缘的树叶纹丝未动。
但是他继续走向那扇门,(因为那实际就是一扇门,尽管这扇门是锁着的,而且永远不会对像他这种人开启)然后耳朵紧紧贴在盒子上面。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半个小时前滴下一罐强酸,现在才刚刚开始产生反应。奇怪的颜色在他紧闭的眼睛里飘来飘去。他似乎听见有什么声音从点着电子火炬的长走廊尽头传来,在他耳边低语。那些式样摩登的豪华烛台把所有东西照得透亮,但是又突然黯淡下来,变成阴沉的蓝色光束。然后是空虚……遗弃……荒凉……死亡。
机器还在不停运转,但是粗嘎的杂音不是夹在里面吗?嗡嗡声下面的一种绝望的震动声,好像心律不齐似的?这个比巨熊还要高级的机器不是最终开始走调了吗?
“亡灵的殿堂里一切都很寂静,”埃蒂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小声说。“在这亡灵的石殿里,一切都已经被遗忘。看看黑暗中的楼梯;看看毁灭的房间。这些都是亡灵的殿堂,蛛网连结,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着一个归于沉寂。”
罗兰一把把他拉回来。埃蒂迷茫地看向他。
“够了。”罗兰说。
“不管这里面是什么,情况不妙,对吧?”埃蒂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他仍然可以感觉到盒子散发出的力量正在召唤他。
“对。现在,我的世界里的所有东西情况都不妙。”
“如果你们俩想在这里露营,那就恕我不奉陪了,”苏珊娜说。她的脸色在氤氲的暮气中看起来惨白。“我要走得远一点儿。我可不喜欢这里给我的感觉。”
“我们三个都到远一点儿的地方露营,”罗兰说。“我们走。”
“好主意,”埃蒂说道。他们离开盒子,这时机器的声音逐渐减弱。埃蒂感到金属盒对他的影响也逐渐消退,尽管它仍然在召唤他,邀请他去探索半明半暗的长走廊,黑暗中的楼梯,结满蛛网的毁灭的房间,控制面板一个接着一个全部熄灭。
29
晚上埃蒂又做梦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第二大道,向第二大道与第四十六街街口的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走去。路上,他经过了一个音像店,扬声器喇叭里高声放着滚石乐队①『注:滚石乐队,Rolling Stone,美国七十年代成立的摇滚乐队,是继甲壳虫乐队以后又一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摇滚乐队。』的曲子:
我看见红色的门,我想把它涂黑,
不再有任何颜色,我想把它涂黑,
女孩儿穿着夏衣从我身边走过,
我只得摇摇头,把我的黑暗赶走……
他继续向前走,经过一家在四十九街与四十八街中间、名叫“你的倒影”的商店。他在橱窗中挂着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发现他比以前看上去好很多——头发虽然有些长,但是透出健康的茶褐色。他的衣服……呃,天哪!从头到脚一幅傻帽儿模样。鲜蓝的外套,深红的领带,浅灰的西裤……他还从来没有穿过这样一套超级雅痞的行头。
这时突然有人在摇醒他。
埃蒂还想继续往梦境里钻,他可不想现在就醒过来。在他走到熟食店、用钥匙打开门进去、看见玫瑰花田之前,他可不想醒过来。他想重新再看一眼无垠的玫瑰红地毯、笼罩头顶的碧蓝天空、帆船一般漂浮在天空的白云,以及远处的黑暗塔。他的确害怕从恐怖高塔中散发出的黑暗,那种黑暗好像要把任何靠近的人生吞活剥似的,但是这并不阻碍他渴望再次看见这一切。需要再次看见这一切。
可是摇晃他的手总是不肯放弃。梦开始变暗,第二大道上汽车尾气的气味变成了炭火——气味淡淡的,因为火堆基本已经灭了。
是苏珊娜在摇他。她看起来非常害怕。埃蒂坐起身,伸出胳膊环抱住她。他们晚上是在赤杨林的另一边露营的,但仍然听得见溪水汩汩流过撒满碎骨的空地。罗兰睡在火堆另一边。他睡得不好,毯子全蹬掉了,膝盖紧贴着胸口,身体蜷成一团,没穿靴子的双脚看上去又白又窄,毫无攻击性。大螯虾的攻击让他失去了右脚的大拇趾,同时残疾的还有他的右手。
他一遍又一遍含糊地低吟着一些话。听了几遍以后,埃蒂意识到他跪倒在那块苏珊娜杀死巨熊的空地时说的也是这句话:快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罗兰歇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呼唤那个男孩的名字:“杰克!你在哪儿?杰克!”
罗兰喊声中透出的绝望与凄凉让埃蒂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抱紧苏珊娜,她也在瑟瑟发抖,尽管夜晚十分暖和。
枪侠翻了个身,星光落进他瞪大的眼睛。
“杰克,你在哪儿?”他对着夜空大叫。“你快回来!”
“噢上帝——他又疯了。我们该怎么办,苏希?”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他听上去那么遥远,好像远离了一切。”
“快走,”枪侠又开始喃喃低语,翻过身膝盖抱在胸前仰面躺着,“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沉默了片刻,随后胸口一振,撕心裂肺地喊出男孩儿的名字。一群大鸟儿从后面的林子里惊飞起来,呼呼地扇着翅膀,向远处安静的地方飞去。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苏珊娜睁大眼睛问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许我们该叫醒他?”
“我不知道。”埃蒂一眼瞥见枪侠挂在左臀的手枪,枪外面裹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兽皮,放在枪套里面。从罗兰躺着的位置很容易拿到这把枪。埃蒂最后加上一句,“我觉得我不敢。”
“他快被逼疯了!”
埃蒂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该怎么办?埃蒂,我们该怎么办?”
埃蒂的确毫无头绪。罗兰被海怪咬了以后,他可以用抗生素止住炎症发作;可是这次罗兰又发作,埃蒂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能够治好他的抗生素。
“我不知道。和我一道躺下吧,苏希。”
埃蒂拉过一张兽皮盖在俩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止住颤抖。
“如果他真疯了,他可能会伤害我们的。”苏珊娜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只是以巨熊的样子出现——它那双通红的溢满仇恨的眼睛,(而且不是也有一种困惑藏在这对眼睛的深处吗?)和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利爪。埃蒂的视线飘向那把左轮枪,就放在罗兰健全的左手边,他想起当他看见机器蝙蝠向他们冲过来的时候,他的速度是多么的快,快得就好像他的手已经消失。如果枪侠真的发了疯,而且如果他和苏珊娜成为他疯狂攻击的对象,那么他俩根本没有胜算。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他把脸紧紧贴在苏珊娜温暖的肩窝,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罗兰终于安静下来。埃蒂抬起头望过去,枪侠已经陷入沉睡。埃蒂又看看苏珊娜,发现她也已经进入梦乡。他在她身边躺下,温柔地吻了吻她丰满的胸部,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不是你,伙计;你会很长、很长时间睡不着。
但是他们这两天一直在赶路,埃蒂已经筋疲力尽。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下沉。
回到那个梦,他想。我想回到第二大道……回到汤姆与格里的熟食店。我就想要这样儿。
但是那晚,那个梦再也没有回来。
30
太阳升起来,他们匆匆吃了早饭,整理好行装,重新分配了行李,然后回到了那块楔形空地。映照在清晨的阳光下,这块空地看上去没有那么恐怖了,但是他们三个仍然尽量远离斜漆着黄黑线条的金属盒。如果罗兰有任何关于前晚噩梦的记忆,那他没有表露出丝毫。他早上起来以后就像平时一样洗漱整理,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默不作声。
“你打算怎么从这里出发沿直线前进?”苏珊娜问枪侠。
“如果传说是正确的,那应该没有问题。你还记得你以前问过关于磁场的问题吗?”
她点点头。
他在随身小包里掏来掏去,终于找到一块已经磨旧的方形软皮,软皮上面缝着一根银色长针。
“指南针!”埃蒂叫道。“你的确是个神鹰童子军!”
罗兰摇摇头。“这不是指南针。我当然知道指南针是什么,但是那些日子我是靠太阳和星星辨别方向的,而且即使现在我也这样做。”
“即使现在?”苏珊娜有点儿不安地问道。
他点点头。“这个世界的方向也在移动。”
“上帝啊。”埃蒂插口道,他试图想像一个北方向东或西慢慢移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但是立刻就放弃了。这个事实让他感到眩晕,仿佛他正从一座高楼的顶端向下看。
“这只是一根针,是钢的,完全可以当做指南针使用。现在光束就是我们的路线,这个针会显示出来。”他又开始在随身小包里掏来掏去,这回拿出一只粗糙的陶杯,杯子一侧有一道裂痕。这杯子是他在营地遗迹里找到的,后来他用松胶补了补。罗兰走到溪流旁,用陶杯盛满水,回到苏珊娜的轮椅边,小心翼翼地把陶杯放在轮椅扶手上。等杯中水平静下来,他把钢针丢了进去。钢针沉到了杯底。
“哇!”埃蒂叫道。“太棒了!我真要五体投地地匍匐在你的脚下,罗兰,只是我可不想弄皱我的裤子。”
“我还没结束呢。苏珊娜,扶稳杯子。”
她照做,接着罗兰缓缓地把她推进空地,在刚才进来的地方停了下来,罗兰小心地把轮椅转了方向,背对着入口。
“埃蒂!”她叫了起来。“快来看!”
他弯腰凑近陶杯,发现水已经从杯口溢出。钢针慢慢上浮,浮到水面以后就像软木塞似的浮着,不再转动。钢针一头指着他们身后的入口,另一头笔直地指向前面古老的密林。“他妈的——一根浮针。现在我算是什么都已经见过了。”
“扶稳杯子,苏珊娜。”
她扶稳杯子,同时罗兰推着轮椅走进空地,与金属盒的方向构成直角。这时,钢针失了准头,上下浮动起来,片刻之后又沉到了杯底。当罗兰把轮椅推回到刚才的位置时,钢针重新浮上来,指着刚才的方向。
“如果我们有一张纸和一些铁屑,”枪侠说,“我们可以把铁屑撒在纸的表面,铁屑会慢慢聚成一条直线。”
“如果我们离开这个入口,还会这样儿吗?”埃蒂问道。
罗兰点点头。“不仅如此,我们还能够亲眼看见光束。”
苏珊娜转头望过去,胳膊肘稍微碰了一下陶杯。水溅了一些出来,钢针又开始乱晃……然后停了下来,指着原来的方向。
“不是那样,”罗兰说。“你们俩低头看——埃蒂看脚尖,苏珊娜看大腿。”
他们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