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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蹲在苏珊娜刚刚支起的柴堆旁,掏出打火石,喳喳摩擦出火花,很快小火花开始在嫩枝与干草堆中跳跃起来。“我无法回答那些问题,”他回答。“但愿我能知道答案。”
埃蒂心中暗自叫好,这真是个聪明的回答。罗兰说的是我无法回答……这与我不知道绝对是两码事。差得远了。
15
晚餐就是清水与蔬菜。他们的胃口还没从河岔口那顿盛宴中恢复,甚至连奥伊在吃了一两口杰克喂的东西后都拒绝再吃。
“你在那里为什么不肯说话?”杰克开始训斥这头貉獭。“你让我看上去像个白痴。”
“白痴!”奥伊重复道,鼻头摩了摩杰克的脚踝。
“每次它开口都有进步,”罗兰发现。“它听起来甚至已经有点儿像你了,杰克。”
“杰克!”奥伊没有移开鼻头,它双眼周围的金边让杰克很是着迷;映着摇曳的火光,金边仿佛在缓慢流转。
“但是它不愿意对那群老人说话。”
“貉獭有时候很挑剔,”罗兰说。“它们这种动物很奇怪。如果要我猜,我会说这头貉獭是被它的同伴赶出来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罗兰指了指奥伊身侧的伤口,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杰克清理干净(奥伊并不喜欢这个过程,但仍然忍受下来),尽管它还有点儿瘸,但伤口已经愈合。“我敢打赌这是另一头貉獭咬的。”
“可是为什么他自己的同伴——”
“也许他们受不了他的聒噪,”埃蒂漫不经心地打断杰克。他搂着苏珊娜的肩膀,躺在她身边。
“也许,”罗兰说。“尤其如果它是它们中惟一还想说话的一个的话。其它貉獭大概认为他聪明得过了头——也许过分傲慢——而不符合它们的口味。动物间的嫉妒心肯定比不上人类,但也不能就说它们完全无辜。”
此时这段讨论的对象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但杰克发现当他们继续说下去时他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它们到底有多聪明?”杰克问。
罗兰耸耸肩。“我提过的那个老马倌——就是说好貉獭会带来好运气的那个——发誓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头会算术的貉獭。他说它能在马厩的地上抓出数字,或者用鼻头摆出石头表示总数。”他微微一笑,笑容顿时照亮了整张脸庞,驱散了自从他们离开河岔口以后一直停留的阴霾。“当然,马倌和渔夫天生就爱说谎。”
众人陷入一阵沉默,杰克感到倦意袭来。他觉得赶快得睡觉了。但就在此时,规律的鼓点声又从远处东南方传来,他立刻直起背,大家谁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倾听。
“那是摇滚乐的节奏,”埃蒂突然打破沉默。“我知道肯定是。去掉吉他声,剩下来就是这样的。老实说,听上去很像ZZ托普合唱团①『注:ZZ托普合唱团(ZZ Top),美国七十年代得克萨斯州著名的布鲁斯摇滚乐队。』。”
“ZZ什么?”苏珊娜问。
埃蒂露齿一笑。“在你的时代他们还不存在,”他说。“我是说,他们也许存在,但是在一九六三年他们不过是得克萨斯州的一群小学生。”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又说,“如果说这声音不像‘时装男人’或‘尼龙飞虫’的背景鼓声,我宁愿被天打雷霹。”
“‘尼龙飞虫’?”杰克说。“这个歌名可够蠢的了。”
“不过也挺滑稽,”埃蒂说。“你差了十年,孩子。”
“我们现在最好睡觉了,”罗兰说。“天亮得很早。”
“这鬼声音不停我可睡不着,”埃蒂说。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出了自从把惊吓尖叫的杰克从两个世界的通道中拉出以后就一直萦绕在脑中的问题。“难道你不认为现在我们该交换一下各自所知的故事了吗,罗兰?也许我们能找到更多信息。”
“是的,差不多是时候了,但不是在晚上。”罗兰拉上毯子,翻了个身,做出要休息请勿打扰的样子。
“上帝,”埃蒂说。“你总是这样!”他忿忿地轻声吹了一记口哨。
“他没错,”苏珊娜说。“快来,埃蒂——睡觉吧。”
他咧嘴笑了笑,亲了一下她的鼻头。“遵命,妈妈。”
五分钟以后他和苏珊娜就完全进入梦乡,即使鼓点声仍在继续。但杰克却发现自已的睡意被偷走了。他只好躺着仰望陌生的星星,耳边回荡着远方黑暗中传来的规律的敲击声。也许那是陴猷布人正在祭祀,疯狂屠杀牺牲的同时吆喝出这首叫做“尼龙飞虫”的曲子。
他想起了单轨火车布莱因,它风驰电掣地穿过空旷无际的世界,音爆紧随其后。这幅画面又让他很自然联想到小火车查理,崭新的伯灵顿西风号使它被迫退休,从此停在被遗忘的侧轨上。他想起了查理脸上的表情,表面上兴奋欢欣,实际却正相反。他想起了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间的宽阔平原。他想起了当马丁先生有急事时查理如何整装待发、如何自己鸣笛添煤。他再次忍不住怀疑是工程师鲍伯故意破坏了伯灵顿西风号,好让他心爱的查理获得第二次机会。
最后——正如它突然开始一样——规律的鼓点声又突然停止,杰克慢慢坠人梦乡。
16
他又做梦了,但是这回梦见的倒不是石灰人。
他梦见自己站在密苏里西部旷野中的一段柏油马路上,奥伊蹲在脚旁。铁路警示灯——白色X形标记,中心还有多盏红灯——在路旁闪烁,同时铃声大作。
与此同时,低沉的嗡鸣声从东南方传来,就像一串隆隆的闷雷越逼越近。
它来了,他对奥伊说。
来了!奥伊重复。
突然一个足足两个轮距长的粉红色身影划过平原,向他们驶来。子弹形状的车身很低,单单一眼就让杰克觉得极度恐惧。车头上两块玻璃窗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对眼睛。
不要问它傻问题,杰克对奥伊说。它也不做笨游戏。只是一列小火车,名叫烦恼布莱因。
突然奥伊跃上铁轨,身体蜷成一团,金色的眼睛发出灼人的光彩,耳朵紧紧贴着脑后,咬紧的牙齿缝挤出绝望的吠哮。
不要!杰克尖叫起来。不要,奥伊!
但是奥伊没有理他。粉红色的子弹头现在向貉獭渺小的身形轧过来,嗡鸣声仿佛爬满杰克身上每一寸肌肤,让他鼻子流血,牙齿碎落。
他向奥伊跳过去,此时单轨火车布莱因(抑或是小火车查理?)已经冲他们俩飞驰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醒过来,刚刚的噩梦让他浑身冷汗、不停颤抖。黑夜重重地向他身上压下来,他翻过身急切地寻找奥伊。刹那间他惊骇地以为貉獭走丢了,紧接着他的手指碰到了丝滑的皮毛。奥伊惊叫了一声,睁开睡眼,好奇地盯着他。
“没事儿了,”杰克干涩地低声说。“没有火车。只是一个梦。回去睡觉吧,奥伊。”
“奥伊。”貉獭重复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
杰克翻身仰面平躺看着天上点点繁星。布莱因可不仅仅是烦恼,他想。它很危险。非常危险。
是的,也许。
没有也许!他疯狂地坚持。
好吧,布莱因带来一切烦恼。但是他的期末作文也提到了其他一些关于布莱因的东西,不是吗?
布莱因就是事实。布莱因就是事实。布莱因就是事实。
“噢,上帝啊,真是一团乱麻,”杰克喃喃自语,然后合上了双眼。几秒钟后他再次进入梦乡。这回一夜无梦。
17
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了又一个山丘顶,第一次看见了寄河大桥。大桥在寄河河道变窄处横跨两岸,河水正流向正南方,恰恰从城市的前方经过。
“上帝啊,”埃蒂轻声说。“你觉得眼熟吗,苏兹?”
“嗯。”
“杰克,你呢?”
“是的——看上去有些像乔治·华盛顿大桥①『注:乔治·华盛顿大桥(George Washington Bridge),位于美国纽约市休斯敦河上,连接纽约市与新泽西州,全长一公里。该桥建于一九三一年,是当时世界上第一座悬挂式索桥。』。”
“绝对像。”埃蒂附和道。
“但是乔治·华盛顿大桥怎么会在密苏里州?”杰克问道。
埃蒂看看他。“你说什么,孩子?”
杰克显出困惑的表情。“中世界,我是说。你知道。”
埃蒂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中世界?我们路过那个界标时你还没加入我们。”
杰克双手插入裤袋,低头看看自己的鹿皮鞋。“我梦见的,”他简略地说。“你不会以为我找我爸爸的旅行社预订了这个行程吧,啊?”
罗兰碰碰埃蒂肩膀。“现在先别问了。”埃蒂草草瞥了罗兰一眼,点点头。
一行人站在山顶眺望大桥。远处城市的轮廓已经让他们逐渐习惯,但这座大桥还是全新的景物。远处天地交界处的轮廓十分朦胧,仿佛被画在晌午碧蓝的天空幕布上似的。罗兰可以隐隐看见桥上矗立着四座无比高的铁塔——桥的两头各一座,中间两座。铁塔之间拉起一条条巨型缆索,长弧悬荡在空中。铁索和桥基间又见许多竖线——要么是更多缆索、或者是金属柱,他无法确定。但是他也看见多个裂口,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悟出,原来大桥已经下陷、不再水平。
“那座桥很快要沉到河里了,我想。”罗兰说。
“呃,也许吧,”埃蒂犹豫地说,“但我觉得大概还没那么糟。”
罗兰叹口气。“别抱太大希望,埃蒂。”
“你这是什么意思?”埃蒂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敏感,但已经来不及掩饰了。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埃蒂——别无他意。我的家乡有一句谚语:‘梦醒之前只有傻瓜才相信自己在做梦。’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讽刺的反驳已经窜到埃蒂的舌尖,但经过一阵短暂的挣扎,他还是忍住没说。这只是罗兰的方式——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他肯定,但是这并没让一切变得容易接受——他让他自己觉得异常幼稚。
“我想我明白,”他最终回答。“这和我妈妈最爱讲的话意思一样。”
“她最爱说什么呢?”
“希望最好的,准备最糟的,”埃蒂语气很酸。
微笑点亮了罗兰的面孔。“我想我更喜欢你妈妈的说法。”
“但它仍然还跨在河上!”埃蒂忍不住说。“我承认它状况并不很好——估计一千年以来也没人给它做过全面保养——但是它仍然还在。整座城市也是!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在那儿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或者有人会给我们吃的、像河岔口那儿的老人一样告诉我们一些消息,而不是朝我们开枪,难道这样想就那么错误吗?难道我希望我们能够从此转运就那么错误吗?”
话音落下,众人陷入沉默。埃蒂尴尬地意识到刚刚自己说得太多了。
“不是。”罗兰的话音里透出和蔼——那种总让埃蒂惊讶的和蔼。“希望永远不是错误。”他仿佛刚刚睡醒似的,环视了一圈。“今天我们不赶路,我想现在是我们该好好聊聊的时候了,估计需要的时间可不短。”
枪侠离开大道,头也没回地径直向路边的高草走去。片刻之后,其他三个也跟了上去。
18
在他们遇到河岔口的那群老人之前,苏珊娜眼中的罗兰一直是她很少看的电视节目中的硬汉形象:夏安族人,来福枪手,当然还有所有形象的原型,枪烟①『注:夏安族人(The Cheyenne),来福枪手(Rifleman),枪烟(Gunsrnoke),都是美国五、六十年代流行的电视剧集。』。最后一部在被搬上银屏之前先在广播里播出,有时她和她父亲会一块儿听听(想到广播剧这个名词对埃蒂和杰克两人肯定非常陌生,她不禁微笑起来——看来转换的不仅仅是罗兰的世界)。她还记得每集广播剧开始时播讲人说的话:“这让一个男人变得警觉……同时有些孤独。”
直到河岔口之前,这些角色都能精妙地勾勒出罗兰的形象,他肯定不像马歇尔·迪龙②『注:马歇尔·迪龙(Marshal Dillon),电视剧集《枪烟》中的主人公,身高六尺七寸,是堪萨斯州道奇市的警官,剧中他与一切犯罪分子无畏斗争,把法律与秩序带到这座西部小城。他的朋友道克、凯蒂也是剧中人物。』一样体形彪壮、身材魁梧,他的面孔更像是一位疲倦的诗人,而不像西部警察。但他俨然就是文学虚构的堪萨斯执法者,把扫除一切犯罪看做此生惟一使命,当然除了偶尔在长枝酒吧与朋友道克、凯蒂喝上两杯。
但现在她发现罗兰绝对不只是一个在世界尽头开着越野车的警察,他更是一名外交家、一名调停者,甚至是一名老师。最重要的,他是一名战士,代表了众人口中的“白界”,这大概指的是一种能够阻止互相杀戮、促进某种进步的高度的文明力量。在他的时代,他始终更像一个流浪侠客,而非赏金猎人,而且从众多方面看来,现在仍然是他的时代;起码河岔口的住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