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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因又大笑起来,笑声里透出的音调却不是很理智,众人面面相觑。“千万别误解,”布莱因说。“这可是贵族车厢——我想在你们那儿会叫做头等舱。”
“其它车厢呢?”
布莱因没有作答。他们脚下轰隆的发动机继续加速,这让苏珊娜想到飞行员在飞机降落在拉瓜迪亚机场②『注:拉瓜迪亚机场(LaGuardia),位于美国纽约皇后区的一座主要用于国内旅客出入的机场。』或艾德威尔德机场③『注:艾德威尔德机场(Idlewild),美国纽约的国际机场,一九六三年改名为肯尼迪机场。』的跑道前都会加速。“请尽快坐好。我有趣的新朋友们。”
杰克让自己完全陷入一张绒垫旋转椅里,奥伊立刻就跳上他的腿。坐在他旁边的罗兰无意间朝那座冰雕瞥了一眼,发现那把左轮枪的枪管已经开始融化,冰水滴到了雕像底座的浅瓷盆里。
埃蒂和苏珊娜一块儿坐在沙发里,感觉舒服极了。“我们到底到哪儿去,布莱因?”
布莱因的回答听上去非常耐心,就像在勉为其难地对一个智障者解释什么。“沿着光束的路径。至少我的轨道一直沿着这个方向。”
“去黑暗塔吗?”罗兰问。苏珊娜发现这还是枪侠第一次主动对这个剌德城下健谈的幽灵开口说话。
“只到托皮卡。”杰克低声回答。
“是的,”布莱因说。“托皮卡就是我的终点站。尽管我很惊讶你居然知道。”
你这么了解我们的世界,杰克暗忖,怎么就不知道一位女士给你写了本书,布莱因?是不是因为名字变了?难道这样的小小变动就让你这个精密仪器忽略了自己的传记?贝里·埃文思,《小火车查理》的作者,你认识她吗,布莱因?她现在人在哪里?
好问题……但是不知为什么,杰克觉得现在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发动机的轰鸣变得更响。地板又开始轻微颤抖——与刚才他们上车时撼动摇篮的爆炸相比弱了很多。突然苏珊娜脸色一变。“哦,他妈的!埃蒂!我的轮椅!落在站台上了!”
埃蒂环抱住她的肩。“太迟了,宝贝,”他说话的当口单轨火车布莱因开始启动,十年来第一次向摇篮的出口驶去……也是长久以来的最后一次。
5
“贵族车厢具有独特的视屏模式,”布莱因说。“你们想让我启动吗?”
杰克瞥了一眼罗兰,罗兰只是耸耸肩,点点头。
“好吧。谢谢,”杰克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异常引人入胜,所有人都惊讶得哑口无言……尽管罗兰鲜少接触科技,可他大半生都与魔术结缘,所以相比之下他反倒是四人中最不惊讶的。一切并不是弧形车身上出现几扇窗户那么简单;实际上,整个车厢——地板、天花板、墙面——先变成乳白色,然后变得半透明,最后完全消失。五秒钟之内,单轨火车布莱因仿佛凭空蒸发,而朝圣者们仿佛就凭空飞翔在城市上空。
苏珊娜和埃蒂就像被野兽追赶的孩子一样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奥伊大叫着想从杰克的身上跳下来,而杰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睁圆双眼左右张望,刚开始的警惕已经渐渐被出乎想像的欣喜所代替。
杰克发现家具原地不动;酒吧、古钢琴、布莱因送的冰雕见面礼也还在,但是整个客厅就像漂浮在剌德城上空,被暴雨浸透的城中心就在七十英尺的脚下。埃蒂与苏珊娜坐在沙发上,漂浮在他左边五英尺的地方;右面三英尺则是坐在粉蓝色旋转椅上的罗兰,也好像飘在空中,沾满尘土的旧皮靴宁静地悬在空气里,下面就是碎石满地的荒原。
杰克切切实实感到鹿皮鞋的确踏在地毯上,但是他的眼睛坚持认为脚下既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他扭过头,看见开在摇篮侧面的黑色洞口已经渐行渐远。
“埃蒂!苏珊娜!快看哪!”
杰克站起身,衬衫里藏着奥伊,开始慢慢向前挪动,就好像从半空中飘过来。踏出第一步实际上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因为他的眼睛告诉他,漂浮在空中的家具岛屿之间什么都没有。可当他一迈开脚步,无法否认的脚踏实地感让一切简单许多。在埃蒂与苏珊娜眼中,这个男孩儿简直就是在空中漫步,底下城市里一座座破旧肮脏的楼房从两边一一掠过。
“不要这样,孩子,”埃蒂虚弱地出声。“你会让我头晕的。”
杰克把奥伊小心地从衬衫里抱出来。“没关系的,”他边说边把奥伊放在地上。“瞧见没?”
“奥伊!”貉獭附和了一声,可是当他从爪子之间看见身下掠过的城市公园时,他向杰克缩回去,趴在了他的脚上。
杰克向前张望,前方的宽灰铁轨在一幢幢建筑中穿行并缓缓上升,直至消失在密织的雨幕中。他又低下头,除了街道和一团团低云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怎么看不见我们下面的铁轨,布莱因?”
“你看见的图像都是电脑生成的。”布莱因解释道。“电脑把下象限中的轨道影像擦去,这样就能提供更宜人的风景,而且还可以增强乘客飞翔的幻觉。”
“太不可思议了!”苏珊娜低声惊叹,起初的恐惧已经过去,现在她正急切地到处张望。“感觉就像坐在飞毯上。我甚至以为风会吹起我的头发——”
“我也可以提供这样的感觉,如果你想要,”布莱因说。“而且还能夹着一丝潮湿。这样就与现在外面的天气完全符合了。但是这样你们可能会需要添衣服。”
“不用了,布莱因。有时幻觉太过分也不好。”
铁轨穿过一群密集的高楼,让杰克想起了纽约的华尔街地区。穿过这片区域之后,铁轨骤降,从一条高架路底下钻过。就在此刻他们看见了一团紫烟,以及被紫烟追着逃命的人群。
6
“布莱因,那是什么?”杰克刚问出口就已经知道答案。
布莱因大笑起来……仍旧没有作答。
紫色浓烟从人行道的下水口和废弃楼房的破窗户中滚滚冒出,但大多是从盖舍进入地道的那种窨井口里冒出来的。害井盖已经被爆炸的气浪掀开,应该就是他们登上布莱因时听见的爆炸。四个人都沉默下来,恐惧地看着这些青紫浓烟沿着街道蔓延扩散进四周碎片满地的小巷。汩汩紫烟就像驱赶牛群似的驱赶着逃命的剌德居民。他们戴的头巾显示大多是陴猷布人,但杰克还是看见一些亮黄色掺杂其中。现在世界末日终于降临到他们头上,两族的宿怨也终于被抛置脑后。
紫烟慢慢追赶上一些落在后面的人——大多是些跑不动的老人。浓烟一袭上身,他们开始死死抓住自己的喉咙,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最终跌倒在地。杰克看见一张因痛苦扭曲的脸正好上仰望见空中掠过的火车,顿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紧接着他的眼眶瞬间充血。杰克闭上眼睛。
眼看单轨火车就要冲进前方那团紫色浓烟,埃蒂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缩回身子。但是当然浓烟从中间被劈开,吞噬整座城市的致命毒气也没有渗进车厢。假如透过一面脏玻璃望见地狱,估计看见的就是下面街道上的景象。
苏珊娜把脸埋在了埃蒂的肩头。
“赶快恢复墙壁,布莱因,”埃蒂说。“我们不想看这些。”
布莱因没有回答,他们四周、脚下仍旧透明一片。烟团已经分散成一股股带状紫烟。下面的城区楼群变得更小更密,街道全是九曲八弯的小巷,完全杂乱无章。有些地方的街区甚至已被整片烧毁……从很久以前平原就开始侵蚀这些区域,成片的杂草掩盖了石砾,也终将会吞没整座剌德城。丛林就是这样吞噬了印加和玛雅文明的,埃蒂心想。卡的车轮已经启动,世界已经转换。
贫民窟——埃蒂肯定即使在毁灭来临之前这些地方就已经是贫民窟——远处是一圈微微发光的城墙,布莱因正是朝那个方向行驶。白色墙砖中间开了一处正方形的缺口,单轨火车就会钻进那条隧道。
“请看车厢前部。”布莱因发出邀请。
他们向前看,发现前面的墙壁重新出现——一块就像浮在半空的蓝绒圆形墙面。墙面上没有任何门;假如有任何方式能从贵族车厢进入车头驾驶室,那么埃蒂还没发现。紧接着墙面上一块长方形逐渐变暗,蓝色变成紫色最后变成黑色。过了一会儿,一条明亮的弯曲红线浮现在长方形屏幕上,沿线不规则地出现了几个紫色亮点。在亮点旁还没出现任何地名之前埃蒂就意识到这是一幅路线图,和纽约地铁上出现的那种路线图没什么区别。一个绿点标在剌德城位置上,不停闪着光显示那里既是布莱因的控制基地又是起点站。
附图:P477
“你们正观看的是本次旅程的路线。尽管线路有些曲折。但是你们会发现我们始终保持东南向行驶——沿着光束的路径。旅途全程八千轮距——或者七千英里。如果你们喜欢使用这个距离单位。以前距离要短许多,但那时所有时间突触还没有融解。”
“什么意思,什么叫时间突触?”苏珊娜问。
布莱因再次大笑……但同样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我全速行驶。将会在八小时五十五分钟后到达终点站。”
“地面行驶居然能达到八百多英里一小时,”苏珊娜轻声惊叹。“上帝啊!”
“是的。当然。这取决于整条路线的轨道尚无毁坏。毕竟距离上次行驶已经九年零五个月了。所以我也不敢肯定。”
前方城市东南的城墙已经越来越近。城墙又高又厚,顶部已经腐蚀,而且上面挂着无数骷髅——成千上万的剌德人遗骸。布莱因将要穿过的隧道看上去至少两百英尺深,而且那里支撑铁轨的高架桥一片漆黑,就好像有人曾试图烧毁或炸毁它。
“如果我们行驶的铁轨消失了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埃蒂问道。他发现自己对布莱因说话时总是不断提高嗓门,就好像正在打一通线路不好的电话。
“八百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布莱因被逗乐了。“再见回见待会儿见。勤写信来切切念。”
“得了!”埃蒂说。“别告诉我像你这么先进的机器不能监控铁轨的损坏情况。”
“好吧,我可以。”布莱因没有反驳,“但是——哦。倒霉——我们启动时我已经把那些电路毁了。”
埃蒂的脸定格成晴天霹雳的神情。“为什么?”
“这样会更刺激。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埃蒂、苏珊娜和杰克各自交换了震惊的眼神。而罗兰,显然丝毫不惊讶,他静静坐在椅子里,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只是俯瞰着脚下三十英尺的断壁残垣。
“我们离开城市的时候可要看仔细了。留心看见的一切。”布莱因对他们说。“仔细留心了。”
透明的贵族车厢带着他们进入了城墙的隧道。当他们从另一头穿出时,埃蒂与苏珊娜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杰克跟着高举双手大声鼓掌,奥伊也开始狂吠。
罗兰睁大眼睛向下看,双唇紧闭,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好像一道伤疤。领悟就像一道白光浮现出脑海。
在剌德的城墙之外,真正的荒原从这里开始。
7
火车接近城墙隧道时轨道正在下降,离地面已经不到三十英尺的距离,这让随后的震撼感更加强烈……因为当他们从隧道另一端穿出时,他们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乘空翱翔——离地面有八百英尺,也许甚至一千英尺。
罗兰扭过头眺望被抛在身后的城墙。当他们接近时城墙看上去非常高,但现在看来简直微不足道——如同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砾石攀附在无垠的地岬悬崖上。被雨水浸透的花岗岩悬崖笔直下沉,乍看好似落入无底深渊。城墙正下方的岩石上排列着一排巨大的圆洞,就像空洞的眼眶,泥泞的黑水和恐怖的紫烟从这些洞里喷涌而出,直落崖底。花岗岩悬崖上被污水冲刷出许多扇形的污渍,显示从崖壁诞生那一天起就已经存在。那里肯定就是整座城市的排污口,枪侠意识到。脏水直接泄入崖底的大坑。
只是崖底并不是大坑,而是下陷的平原,就好像整座城市是建在巨型升降机的顶部,某一天升降机突然下沉,一大块土地也连带陷了下去。单轨火车布莱因沿着狭窄的轨道风驰电掣地穿过这块下陷的平原,在大团的积雨云的映衬下仿佛就漂浮在空中。
“什么在支撑着我们?”苏珊娜惊问。
“光束。当然,”布莱因回答。“一切都为它服务。你知道。向下看——我可以把下象限的屏幕放大四倍。”
脚下的土地突然放大、朝他们行驶的轨道迅速上升,此时甚至连罗兰都感到眩晕。眼前出现的景象已经超越了他以往所有对丑陋的认知……而且悲哀的是,他的认知已经非常宽泛了。下面的土地像是因为什么可怕的事件已经溶化、炸平——无疑就是让这块土地变成这样的毁灭性灾难。土地表面长满弯曲的黑草,部分隆起成一个个山包,却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