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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东面紫阳山下,有一座关隘叫紫阳关,在关的东面十余里,山下有一座小村庄,土名叫做紫阳村,约有百十户人家,这座村与其他村落大为不同,别处的村大多是家族形成的村落要是姓王,除了娶来的媳妇是别姓之外,全姓王,绝无一家姓周的住在村中,但这座紫阳村却是大杂烩,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全有。
这是岷王府的王庄,难怪乱七八糟村里的人,全是岷王抢取的,乱拉夫寻来的壮户,可是却人才济济。
村落倚山,面向北面一片肥美水田,约有一千余亩之多,这些田,也就是王爷的私产,是“划”来的。“划”好听些,要说“抢”,十分刺耳。王爷别说要田,要脑袋同样得乖乖砍下奉上。
紫阳关设有四个巡检司,要守住各方要道,收村截户,捉拿逃丁逸民,无所不为,与地方上土豪劣绅恶霸狼狈为奸。可是,在紫阳地左近,巡检司的内奸劣卒,绝不敢前来村野火,怕的就是王爷砍下他们的脑袋。
紫阳村东五里地,山脚下也有一座小村,叫平冈村,因村后有从紫阳山脚出来的一条山腰,上面甚是平坦。
这座平冈村,约有四十户人家,设有四个甲首,因不满十甲,不合格设里,并入了紫阳村,里长的紫阳村的人。
平冈村地人,全姓祝,平时受紫阳村里的欺凌,憋得实在难受,但都敢怒而不敢言。要是有人胆敢向王庄的人挑衅,那还了得,砍头充军有你受的,除非不想活,不然只有干忍。
王庄中,风头最建的是总管宋五湖,这家伙据说是云南的绿林大盗,被官府追缉,夤线投身王府替王爷办了不少事,这些事,自然都见不得人的。
朱梗这个昏王,在云南横行不法,路人侧目,被他的叔叔废为庶人,把他赶到漳州。他的哥哥废了他的王位,他杀人如麻,无所不为。他的哥哥大怒之下,夺了他的册宝后来念在他曾经被流放漳州,重新将册宝还给他,同时赶走了他的属官,削掉他的护卫,免得他再为恶。在洪熙元年,他迁到武冈,武冈的人就倒上了霉。
护卫撤销了,但事实上护卫都成了他的仆役,内中宋五湖这家伙,凡是不法的事。都有他一份。
朱梗死了,他的三个儿子早互有怨仇,哥哥朱微夜告乃弟微柔诽谤仁庙,二人上京对质,徽柔吃上了诬告之罪,那是十余年前之事了。
第二个儿子徽柔做了王爷,三弟广通王徽炸开始造反,拆他二哥的台。
三弟养有一个江洋大盗段有洪,身子十分了得。主仆两人可以力敌百人,自以为是两个霸王再世应该登位大宝。段友洪便率领一群亡命之徒,进入苗山连络苗民与绿林巨寇,要先举事攻下武冈,再叫湖广总督王来,总兵官梁投起来,要进军京师。
可惜!江洋大盗们还未到,苗手杨文伯又不敢出门,事机不秘,全让宋五湖打听得一清二楚。
宋五湖的功力,比段友洪高明得多。他夜入广东府把,段友洪擒出。
这是前年十月间的事,事情闹大了,广通王连湖广总督与群小官小兵们,—一擒获,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坐牢的坐牢。
这一来,宋五湖功劳不小,可是王爷认为他是父亲手上的红人,对他不敢信任,而且又是有案的绿林巨寇,怎敢把功劳往上报?为免引人注意,便把他安置在紫阳任管。
宋五湖是王府两代的红人,气焰之高,可以想见,与他毗邻而居的平冈村,真是与强为邻,唯恐大祸之将至,日夜不安。
宋五湖年已半百,结婚却不过十年,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文彬,一个小女儿文燕,才出世不久,太小了,还谈不上好坏。但文彬这小鬼。天生主是一个坏坯子,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他比耗子还令人讨厌,每天鞭打仆役,打狗杀鸡乱搞一气,从三岁起,乃父便替他扎下根基,五岁的小娃娃,那竹杆打鸡鸭,一打便死,手到抓来,十分了得。
平冈村中,邻冈一面有一户三进院,户主是一个二十五的青年人,叫祝永春,在村中,他的辈份小,父母双亡,留下了三五十亩薄田让他耕种,他曾在武冈学舍中念了十来年的书,也会孝中过举人却放弃了上京至礼部会试的机会,乖乖扛抗起了锄犁。
他的妻子刘氏,是对面十里地刘家村的地大户女儿,不但人出落得似朵花,那持家主内的手艺,端也首出一指,人人称羡。
人生得美,不管是男是女,准有麻烦,这一对都美,麻烦,在所难免,他们也知道与虎狼为邻,平时深居简出,结婚三年,倒也相安无事。
刘氏在去年怀孕,眼看胎儿在秋间将呱呱落地,夫妻俩平时本就思爱,这些日子过来更是好得像蜜里调油。
紫阳山山巅,怪石如林,有一处名传遐迩的名胜,叫“千寻石室”,石室东面,有一座回龙古刹,古刹中仅有十二三名和尚。是这数十里地区唯一的寺院。回龙古刹的主持方丈,是个年登古稀的有道高僧,法名释惠安。身材高大,不现老态。
寺后,有十来亩菜圃,平时由寺里的和尚耕植,供应十来个和尚的菜蔬。十年前,寺里收容了一个流落异乡的半死老头儿,便在后园搭起一间茅屋让老儿居住,教他照顾园中菜蔬。
老头儿自称姓宫,名正,江南人氏,至云贵经商中途遇盗,货资全失,流落湖广,因此无脸见江东,他不想回去了,只好在这荒山古寺中安度余生。
从平冈村后面的平冈往上爬,七八里地便可以到达回龙古刹。在农暇时,祝永春经常到回龙寺盘桓,因为释惠安对佛理经的造诣极高,两人极为投契。另一原因是看菜园子的半老头儿宫正,走遍了大半壁河山,不仅见识广博,而且谈吐不俗,祝永春除了与老和尚谈谈佛理以外,便是与宫正天南地北乱扯,一住三两日并非奇事。
五月天,稻禾欣欣向荣,有一段间暇的日子过来。近来,因为妻子的肚子大了,永春极少到回龙古刹流连了。
久不面,未免有思念,在这一带,永春是个很随和的人,嘻嘻哈哈人缘极好,并不因为曾经中过举人而自命不凡,但真正和他谈得投机的人,是回龙古刹的老和尚和老头儿。三个忘年朋友相处水乳交溶,也必到永春的家中走走,永春家中人丁少,一个老妈了,一位老家人,加上了一个小丫头。连他夫妻两人全算上,只有五个。他家中祖上有钱,三五十亩田自己耕十来亩,其余的都交给佃户,有的是钱。这些钱却有一半花在回龙古刹中。香油钱米他每年都毫不吝惜往上送。
老头子宫正不戒荤,在后园草屋自起炉灶,永春不时带些鸡鸭鱼肉上山,送给老头子打牙祭。这些天来,刚下了一场大雨.放晴不久,草木青葱,天高气爽,正是大好日子。
祝永春真动了游兴,该前往回龙古刹走动走动了。他穿了一身两截短裤,戴卜竹笠,将几只肥鸡装入笼子扛上,笼上搁了个小包裹,里面盛着送给和尚们的素馅点心,大踏步出了门。
别看他是个读书人,在州学舍中的士子.不但要读书,更须弄刀舞枪骑射,明太祖最看不起读书人,学舍中的士子必须文武兼备,所以大明早期的学舍办的最好,学生大多是文武全材。祝永春人生得仪表非俗,不但书读得好,骑马射箭舞枪弄刀都有两手儿,所以身材修伟,佼佼出群,爬山越岭更不当回事。
临行,他的妻子送他出门,叮咛着说:“官人,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雯,我理会得,申牌正便可赶回,我不会在山上留连太久的,请小心门户。”他笑着作答。
攀上了两道山脊,在林木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紫阳村村后的登山小径,在前面第三道山脊会合小径小,十余名大汉正向山上爬,臂架上有鹰,人前有十余头猎犬,人身上带有刀剑,背着大弓。那是紫阳村的人上山打猎来了,有闲阶级最好的消遣不是原野打猎。
永春大踏步赶路,一面信口朗吟:“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瑟琶解歌舞,令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他一面信口朗吟,脚下不慢,与紫阳村的人在山脊上小径合处碰了头。
永春并不怕紫阳村的人,他为人随和,极少与人争闲气,是有名的好好先生,甚至酸气冲天,见谁都无所谓。虽则他祖上在村西有近两百亩田被划入了王庄,他并不在乎也从不过问。在别人来说,心里不无介蒂,但他却只是不担当,好像这些田并非他所有的一般。
紫阳村的人,大岔道上站住了,像在等水春到来。
路中间站着的人,正是总管宋五湖,看长像,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凶猛狞恶,反而尔雅温文,风度极佳,不像个绿林大盗,亦不像穷凶极恶的人。
宋五湖年已半百,但黑须黑发可鉴人,方面大耳,修眉入鬓,大眼睛炯炯有神,脸色有红,像个三十多岁的人。上身穿一袭天青绣鸟图案花边的箭衣,同色灯笼裤,短统子薄底快靴,腰中丝带上悬着长剑,左臂套着鹰扣,上面屹立着一头大麻鹰,身材修伟,气度不凡。
左右后三方,站着十余名年轻子弟,一个个都是粗胳膊阔膀子雄赳赳的大汉。
永春在三丈外躬身点着,含笑发话:“总管爷,早,您好!好久不见,是上山打猎吗?”
宋五湖略一抱拳,呵呵笑道:“假田舍郎,真的许久没见了,呵呵!刚才你吟得好,什么杀人莫敢前,什么须如猬毛磔,哈哈!你不但敢杀人也没有猬须,倒像个大姑娘,竟吟这种诗意;岂不是文不对题吗?哈哈!”
”呵呵,信口胡言,倒教总管取笑了。”
“一笑一笑,老弟不怪,哦,是往回龙古刹找惠安大师盘桓吗?”
“正是,闲得无聊,找惠安大师讲讲般若经。”
宋五湖伸手点着他,笑道:“老弟,你该打。”
“怎么?有说乎?”
“尊夫人有喜,你竟说闲得无聊在外游荡,怎不该打?”
“哦!晚上我就赶回去。”
“这还像话,请转告惠安大师一声,过几天我再去拜望他。”
“好,尊府的好酒,最好多送几坛,我也沾沾光,哈哈。”
“哦!本来想今日派人去府上送贴,只好改明天了。”
“送贴?”永春讶然差别。
‘大后天,小女弥月,特制席冥请亲友,你得来。”
“总管宠召,怎敢不来。”
“哈哈!舍下全是些赳赳武夫,有你这假田舍郎莅临,亦可生色不少。后日见,不阻你了。”
两人相互别,永春目送他们去远举步上行,刚走了十余步,忽听身后又有人轻叫:“祝先生慢走。”
永春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在岔边旁树林旁走出一个瘦骨嶙峋,身穿褐衫的小老儿,正含笑向他走来。
他吃惊的是,先前他与宋五湖谈话,十余头猎犬在左近奔跑逐跳,并未发现左近有人,怎么突然有人在林边现身?
这小老儿正是回龙古刹的看园老宫正,点着一根木拐,巍颤颤举步,老态龙钟,他回身急走数步,伸手挽住老丈的胳膊,掺搀扶着地向上去,一面说:“老丈,山道崎岖,下山辛苦着哩,有事吗?”
〃知州大人定于今晨莅寺进香,闲杂人等须先行回避,老朽不得不离开。祝先生,改日再来,今日不可前往。”
永春一怔,停下了,懊丧地说:“真糟,好不容易偷得一日闲暇,却碰上这扫兴之事。老丈,且到林中坐坐。”
两人入林,在草地上坐了。永春将包裹送上,说:“老丈,这是拙荆亲手撰的点心,着小生送与诸位师父品尝,略表寸心,并请惠大师在佛前焚一炷好香。老丈上岭脚下费力,这几只鸡当亲送上山,给老丈权充下酒之物。”
老儿含笑道谢,说:“多年来,多谢先生周济,实感惶恐,欲报无力。”
“老丈别客气,小意思,幸勿介怀。”
老儿注视他好久,突然问:“先生为随和,平易近人,对人皆无心机,诚为难得。那宋总管外表磊落,暗存心机,目中邪淫内隐,如果与他交往,必须千万小心。”
永春叩乎笑道:“小可一年难得到紫阳村两三趟,仅喜庆礼俗间走动而已,彼此无利害攸关,宋总管即若加罪,又有何妨?老丈忠告,小可自当谨记在心。”
“必须牢记才是,尊夫人美而贤,不管任何时候,千万不可延客入庭,令妻子早早回避,乃是避祸良策。”
“呵呵!蜗居简陋,不堪延客,并无外客枉顾,不过小可当谨慎就是。”
老儿含笑点头,突又神色一怔,说:“在十年内,先生如能小心谨慎,安度此劫,今后后福无穷矣!只是……只是……”
永春哈哈大笑,说:“老丈,小可乃是粗读书之人,对休道之事,无多大兴趣。为人处世但慎问心无愧,祸福之事,大可不必斤斤计较,老丈以为无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