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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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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饭的乞丐已死在那些略有酒意的豪客们手下,每个人的要害都被打入几枚边缘已被磨光磨锐了的铜钱。

他们本来就是要别人施舍一点铜钱给他们。

现在他们得到的,岂非正是他们所要的?

他们本来想要别人的命,现在他们的命却反而被人要去了。

他们所失去的,岂非也正是他们所要的?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那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他们的毒药暗器和火药晴器本来都是这次攻击的主力,想不到那些胖太太们的行动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十倍。

他们的暗器还未出手,手腕已被捏碎,他们的身子刚跃起,两条腿就已被打断。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看清楚,整个人已经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这些看来就像是河马般行动迟钝的胖太太们,身手竟远比豹子更凶悍敏捷矫健。

这时麻雀刚数到“十三”。

数到“五”时,他的声音已嘶哑。数到“十三”时,他安排在长街上的四十七个人已经全都倒了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只能躺在地上挣扎呻吟。

吕三和“麻雀”好像也不能动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好像都己麻木僵硬。

那些看来已经略有醉意的酒客之中,忽然有个人脱下帽子来向小方微笑行礼,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和一口雪白的牙齿。

小方也向他微笑答礼。

吕三慢慢地从胸口里吐出一口气,转脸问小方:“这个人是谁?”

“是一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第二十七章 为什么不回去

他很快就将秘道的人口找到,可惜就在他找到的时候,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硝石砂土四散,地道已被闭死了。

片刻间所有的人都已撤离这地区,到达一个人烟稀少的乡村。

这些片刻前还能在眨眼间杀人如除草的杀手,立刻就全部变成了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良民,到了暮色将临时就纷纷散去,就像是一把尘埃落人灰土中,忽然就神秘地消失。

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们,谁也不知以后见到他们时还会不会认得。

他们本来就是没有“以后”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

有风,风在窗外。

黄尘飞卷,风沙吹打在用厚棉纸糊成的窗户上,就好像密雨敲打芭蕉。

有酒,酒在樽中,人在樽前。

可是小方没有喝,连一滴都没有喝,班察巴那也没有喝。

他们都必须保持清醒,而且希望对方清醒,因为他们之中一个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解释,另一个必须仔细的听。

说的人是班察巴那:“我早就知道花不拉和‘大烟袋,都已被吕三买通,所以我才要你到那商队去。”

有些人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一开口就直人本题。

班察巴那就是这种人。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找不到吕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班察巴那道,“所以我只有利用你把他引出来。”

他和小方可算是朋友,但是他说出“利用”两个字时,绝没有一点惭愧之意。

小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和愤怒,只是淡淡他说:“他的确被我引出来了,这一点你确实没有算错。”

“这种事我很少会算错。”

小方伸出手,握紧酒杯,又放开,一字字地问:“现在他的人呢?”

小方问得很吃力,因为他本来并不想这么问的。

班察巴那却只是淡淡地回答:

“现在他已经逃走了。”

“你利用我找到他一次之后,以后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小方又问。

“不是。”

班察巴那道:“以后我还是一样找不到他。”

“所以你这件事可说做得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

“好像是这样子的。”

小方又伸出手握住酒杯:“对你来说,只不过做了件没有用的事而已,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事付出了什么?”

他问得更吃力,好像已经用出所有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班察巴那的回答却只有三个字:“我知道。”

“波”的一声响,酒杯碎了,粉碎。

班察巴那还是用刚才同样冷淡的眼色看着小方,还是连一点羞愧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为了我要做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做到的事,不但害你吃足了苦,而且还连累到你的母亲和‘阳光’。”

他冷冷淡淡地接着说:“但是你若认为我会后悔,你就错了。”

小方握紧酒杯的碎片,鲜血从掌心渗出。

“你不后悔?”

“我一点都不后悔。”

班察巴那道,“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他接着道:“只要能找到吕三,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就算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眉头。”

小方沉默。

班察巴那看着他:“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自己一定也有过不借下地狱的时候,”

小方不能否认。

他完全不能了解班察巴那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做的事,但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每个人都有甘心下地狱的时候。

掌中的酒杯已碎,桌上仍有杯有酒,就正如你的亲人情人虽已远逝,世上却仍有无数别人的亲人情人。

某天说不定也会像你昔日的亲人情人对你同样亲近亲密。

——所以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应该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必怨天尤人。

桌上既然还有杯有酒,所以班察巴那就为小方重新斟满一杯:

“你先喝一杯,我还有话对你说。”

“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

“好,我喝。”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说。”

班察巴那的眼色深沉如百丈寒潭下的沉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问小方。

“是。”

小方的回答是绝对肯定的,班察巴那却摇头:“你不明白,最少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哪一点?”

“我既然要利用你把吕三引出来,我当然就要盯着你。”

班察巴那道,“不管吕三在哪里,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得牢牢的。”

小方相信。

如果不是因为班察巴那一直盯得很紧,今日吕三怎么会惨败?

班察巴那神色仍然同样冷酷冷淡。

“既然我一直都把你盯得很紧,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身旁最亲近的人在哪里?”

他冷冷淡淡地问小方:“你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像卜鹰和班察巴那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

但是现在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跳起来,几乎撞翻了桌子,他用力握住班察巴那的臂: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班察巴那慢慢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们都已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惊扰。”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

小方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们?”

班察巴那看着小方握紧他右臂的手,直到小方放开他才回答:

“‘阳光’受了极大的惊吓,需要好好休养,你暂时最好不要见她。”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小方又开始激动。

“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她好。”

班察巴那道:“她若见到你,难免会引起一些悲痛的回忆,情绪就很不容易恢复平静了。”

——吕三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她的?竟让她受到这么大的创伤?

小方的心在刺痛。

“我明白。”

他说,“是我害了她,如果她永不再见到我,对她只有好处。”

班察巴那居然同意他的话。

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比针尖箭链刀锋更伤人的事实。

小方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问:“可是我母亲呢?难道我也不该去见她?”

他嘶声问:“难道你也怕我伤害到她?”

“你应该去见你的母亲,只不过……”

班察巴那站起来,面对风沙吹打的窗户,“只不过你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方仿佛又想跳起来,可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节都已在这一刹那间冰冷僵硬:

“是吕三杀了她?”

他的声音听来如布帛被撕裂:“是不是吕三?”

“是不是吕三都一样。”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难免会一死,对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安息。”

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残酷。

小方忍不住要扑过去,挥拳痛击他那张从无表情的脸。

但是他实在没有锗,小方也知道他没有错。

班察巴那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还想见一个人,但是你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他说的当然是苏苏。

“我为什么不能再见她?”

小方又问:“难道她也死了?”

“她没有死。”

班察巴那道,“如果她死了,对你反而好些。”

“为什么?”

“因为她是吕三的女人,她那样对你,只不过要替吕三讨回一个儿子。”

酒在樽中,泪呢?

没有泪。

连血都已冷透干透,哪里还有泪?

小方看着酒已被喝干的空杯,只觉得自己这个人也像是这个空杯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班察巴那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虽然他说的一次比一次残酷,但事实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跟你一样,都为父母妻子朋友亲人,都要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有些人能撑得下去,有些人撑不下去而已。”

他凝视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吕三提起“噶尔渡金鱼”时同样炽热的表情!

“一个人如果要达到某一个目标,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撑下去。”

他说,“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得撑下去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做的是什么事?

小方没有问这些,他只问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用利刃截断钢钉。

“我一定要撑下去!”

他说,“跟着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撑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开始刺痛,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伤的。

“你为什么要我回江南?”

他反问,“你认为我没有法子陪你撑下去?”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应该回江南。”

他不让小方再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雪溶化成的泉水:

”因为江南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生长在多水多情的江南,总是比较温柔多情些!”

他冷冷地说:“这里却是一片无情的大地,这里的人还比你想象中更冷酷无情。这里的生活你永远都无法适应,这里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又问小方,“你为什么不回去?”

窗外风声呼啸。

江南没有这样的风,这种风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刮一样。

班察巴那说的话,也像是这种风。

小方的眼睛仿佛被风沙吹得张不开了,但是他却忽然站了起来。

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

“我回去。”

他说:“我当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剑走出去时,加答已备好马在等他,剑是他自己的“魔眼”,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现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带着这柄剑,骑着这匹马,来到这地方,现在他又将佩剑策马而返。

这一片大地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愉快满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谁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加答将缰绳交在他手里,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大”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急风和夜色里。

它的嘶声中仿佛充满了欢愉,因为它虽然是匹好马,毕竟是一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也因为它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日主对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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