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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软弱,像你这种人,对我根本没有用。
——现在你对吕三都没有用了,他随时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费力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这些话,班察巴哪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可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天。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
远山的积雪仍未溶化,道路上却己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青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日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青,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青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侬阿要息一息?”
“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侬格仔着了晤没?”
他们说的正是道地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只能解渴却不会醉的青棵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棵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万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经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青年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因为她还大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法子让她不哭服。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青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时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也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风最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对手
第二十八章 斗智
能够让陆小凤尊敬畏惧却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认为西门吹雪的剑术已经超越了“中原一点红”,已经到达剑术的巅峰,到达了“无人、无我、无情、无剑”的最高境界。
只有到达了这种境界的人,才能将剑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确。
可是能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绝对不多,到达这种境界后,也就绝对不肯随便杀人了。
如果你不配让他拔剑,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绝不肯伤你毫发。
这次杀人的是谁?
一个已经到达巅峰的剑客,又怎么会对一双平凡劳苦的夫妇出手?
没有人看见这对夫妇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更没有人能懂得致命的这一剑是怎样精确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问小方。
“他们是谁?你是谁?你是不是认得他们?”
小方本来也有很多事想问这些人的,却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发现这个本来坐在独轮车上,抱着女儿的妇人,仿佛也似曾相识。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酒后微醺时,在寂寞失意时,在很想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感触的时候,偶然间相聚又分手。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又在偶然间相遇,彼此间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只不过匆匆一瞥,也许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后又分手了,因为他们情愿将昔日那一点淡淡的情怀留在心底。
一点淡淡的感情,一点淡淡的哀伤,多么潇洒,多么美丽。
但是小方现在却绝对没有这种感情,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女人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微妙的情慷。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就正如他也想不起刚才那个骑着青骡走过的少女是谁了。
可是就在他已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
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中,“脚”绝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环,但却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脚。
其实小方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脚,只不过看见她脚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朴素很平凡,一件用廉价花布做成的短袄,一条刚好可以盖住脚的青布长裙。
现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脚才露了出来。
她脚上穿的是只靴子,很精致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经验的人,就可以看出这种靴子里有一块三角形的钢铁,藏在靴子的尖上。
这种靴于就叫做“剑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样,这种靴子也是种致命的武器。
穿这种靴的女人,通常都练过连环鸳鸯飞脚一类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糕饼店里忽然飞起一脚踢碎那年青伙计咽喉的辫子姑娘。
虽然她今天没有梳辫子,装束打扮都比那天看来老气得多。
小方却还是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所以这对夫妻绝对不是从江南来的,是班察巴那派来的。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过想利用这种形式来掩护自己的行动而已。
———对从异乡来的年青夫妻,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利形式无疑是种最好的掩护。
——他们这种人的行动任务,通常都是要杀人的。
这几点都是无庸置疑的!问题是:
一一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如果他们要杀的是小方,他们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像他们这种受过严格而良好训练的杀手,他们应该知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这问题最好的答案是:
——他们要杀的不是小方,当然绝对不是小方,因为班察巴那虽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敌,绝对不是。
——那么他们要杀的是谁?杀他们的是谁?
——他们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训练出来的杀手,不到万不得已时,班察巴那绝不会派他们出来杀人的。
——所以他们这次任务无疑是绝对机密绝对必要的,他们要杀的无疑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之于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虽然不多,仇敌也不多,在这么样一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边陲小镇,怎么会有他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刺杀的人?——这个人是谁?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在这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小镇里,怎么会有这种能对班察巴那属下久经训练的杀手一剑刺杀于道旁的剑客?
寒夜,逆旅,孤灯。
灯下有酒,浊酒,未饮的酒,小方在灯下。
还有很多问题要去想,很多他必须去想的问题,可是他没有去想。
他想在是一件和这问题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一个和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关连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个最多只不过有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骑着匹青骡从他对面走过去的单身女孩子。
那个他仿佛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
那个女孩子绝对没有跟他有过一点关系一点旧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虽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个侧坐在青骡上,那个风姿极美的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笑的女孩子。
——为什么呢?
是笑了还是没有笑?如果是笑,又为什么要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们真的相识,她为什么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