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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佩玉又惊又痛,从肋下望过去,他瞧见那些黑衣劲装的点苍弟子也紧紧跟在白鹤道人身後。
两人一进门,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却似全没有瞧见他们。那“鹰姑娘”叉着腰大骂道:“你以後若再不听夫人的话,将院子打扫乾净,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断你这双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着头,哑声道:“是。”
白鹤道人眼睛四面瞧来瞧去,却始终没有瞧这跪在他足旁的“园丁”一眼,这时他才向庄主夫人合什为礼,道:“夫人可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进来麽?”
庄主夫人冷冷道:“此间唯一闯进来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鹤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见……”
“鹰姑娘”突然冲到他面前大声道:“明明瞧见,你难道认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鹤道人一怔,呐呐笑道:“贫道并无此意。”“鹰姑娘”冷笑道:“那麽,你一个出家人,平白闯入女子的闺房,又是什麽见鬼的意思?难道还是要进来念经不成?”
白鹤道人倒未想到这少女居然这麽厉害,言语居然这麽锋利,竟逼得他几乎说不出来,强笑道:“贫道曾经问过庄主……”
“鹰姑娘”厉声道:“不错,你们若要杀人,每间屋子都可以闯进去,但这间屋子却是例外,这里究竟是庄主夫人的闺房,知道麽?”
白鹤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礼,匆匆夺门而出,他虽是昆仑门下最精明强干的弟子,但如此泼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抬起头便又瞧见庄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双纤美苍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这双手昨夜并没有杀他之意,否则她只要将他交给白鹤道人,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庄主夫人瞧着他,淡淡道:“你害怕?为什麽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庄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诉我,到这庄院来的,每个人都在害怕,但谁都不必将他害怕的理由告诉别人。”
她目光忽然转向高老头,道:“你可以走了。”
高老头道:“但他……”
庄主夫人道:“他留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高老头迟疑着,终於躬身道:“是。”
蹒跚着走了出去。
那一双姐妹竟然也跟着出去了,云雀姑娘似乎在咯咯的笑着,鹰姑娘连声音都没有出。
沉重的门“砰”的关上,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庄主夫人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俞佩玉想说话,竟被她这种神秘的魅力所摄,竟开不了口。
重重的帷掩着窗子,屋子里来越暗,一种古老的、阴森的气氛,弥漫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玉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麽这样看我?为什麽?”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玉走到窗口,将帷掀起一角,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後面紧紧追着。
他那苍白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身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满是汗珠,发髻也乱了,甚至连鞋子都脱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後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身後有人道:“你叹息什麽?”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後,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母子叁人为什麽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麽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如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玉却吃了个乾乾净净。
世上原没有什麽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与欢乐。
“但她为什麽这样瞧着我?”
俞佩玉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麽?”
这圉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阴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沙的响。
俞佩玉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後面,初升的月色将她的身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枭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阴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根平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孤伶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这阴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走过去。
突听庄主夫人叱道:“不能过去。”
她温柔痴迷的语声竟似变的十分惊惶。
俞佩玉一惊停步,回首道:“为什麽?”
庄主夫人道:“谁走近了这屋子,谁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惊,道:“为……为什麽?”
庄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只这屋子里是人,他们都想拉人去陪他们。”
俞佩玉失声道:“死人?都是死人?”
庄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着远方,道:“这屋子就是我们姬家的坟墓,屋子里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子”俞佩玉听得毛骨悚然,掌心又满是冷汗。
庄主夫人的手却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边的一条小路,只觉她的手冷得像铁,像冰。
俞佩玉晕晕迷迷地被拉着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那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级石阶,亭的中央,四面栏杆围着黑黑的深洞,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这是奇怪的井!”
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俞佩玉却忍不住间道:“为什麽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这口井叫做“魔镜”。”
俞佩玉更奇怪,追间道:“为什麽叫做魔镜?”
姬夫人悠悠道:“据说这口井可以告诉人的未来,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边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来的命运。”
俞佩玉道:“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并没有笑,那麽就表示他一生幸运,有的人照下去,他虽没有哭,他的影子却在哭,那麽他未来的一生,便必定充满了悲伤,充满了不幸。”
俞佩玉骇然道:“那有这样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着道:“有的人照下去,却是什麽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一片血光,那麽,就表示他立刻便将有杀身之祸。”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个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为何不试试?”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虽说不想,但这口井赏在是口魔镜,竟似有种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走了过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俞佩玉根本什麽都瞧不见,他的头不禁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声道:“血……血……”
俞佩玉惊极骇极,再往下望,突然栏杆崩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块石头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镜……魔井……”发狂般奔走了。
这时,才听得井底传上来“噗通”一声。
口口口
这“噗通”一声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时的声音,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还有水,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无助它重击在水面上,全身骨头都像是要散了,笔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来。
他若不是一身铜筋铁骨,只怕升起时已是个死人。
那恐怖的惊呼声犹在耳胖,俞佩玉惊魂未定,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发抖,似乎永远不能停止。
“她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别人?”
“她为何不救我?”
“她心灵本来脆弱,此刻也已骇极,怎能救我?”
“何况,她必定认为我已死了,又何苦来救我。”
俞佩玉想来想去唯有自责自怨。
“我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满了不幸的遭遇。”
别人梦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了。
井很宽,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难及井壁,何况井壁上满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别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却违呼救都不敢,呼声若是惊动了他的仇敌,他岂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还不至於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里,已渐渐开始发麻。
他迟早还是要沉下去。
这一切,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实在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从那日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鸽子传书信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梦魇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终结。
他不愿想,不敢想,但却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简直要发狂,黑夜,便在这令人发狂的痛苦中慢慢过去。
井口射入了灰蒙蒙的光,但这光却又是那麽遥远,远不可及。
不可及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啁啾鸟语。
这在俞佩玉听来,简直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这鸟语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麽这就是那人绝对未曾想到的一着棋,谁又能想到鸟语竟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的学起鸟叫来,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有了比鸟语更清润婉转的歌声:“柳梢的黄莺儿呀,你是否在嘀嘟舂城的荒芜!梁间的小燕子呀,你为什麽总是埋怨人间的凄苦?……”
歌声突然停顿,过了半晌,又响起:“又是谁落在井底?你有什麽心事要向我倾诉?为什麽你的声音我听来如此生疏?”
接着井口便出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俞佩玉这才敢轻呼道:“云雀姑娘……”
美丽的眼睛张大了,失声道:“呀,是你,难怪找听不出你说的是什麽,啊你不是岛。”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愿能是只鸟。”
云雀姑娘眨着眼道:“你显然不是鸟,再见吧。”
抬起头,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难道不拉他上去?”
云雀姑娘终於又探出头,痴痴的笑道:“我为何要拉你上来?”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
这本是个最简单的间题,他一时间却偏偏回笞不出。
云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里,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为什麽连如此简单的间题都回笞不出,却不知这间题本是任何人都不会问出来的,猝然之间,他自然要被问住。
“姬家的人,难道真的全都是疯子?”
俞佩玉心里发苦他除了心里还有感觉,别的地方几乎已全部麻木,整个人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根木头。
他掏了点苦涩的井水,润了润嘴唇。
突然间,一根长索垂了下来。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绳索,但心念转过,立刻又一惊抬头去望,井上并没有人。
他哑声间道:“谁?谁来救我?”
上面仍没有人笞应。
莫非是昆仑、点苍的弟子。
莫非是那恶党中的人。
他们要将他拉上去,只不过为了要杀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紧绳素,一寸寸爬上去,无论如何,总比活活被泡死在这魔井中好。
此时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还能怎样?
他根本不能选择。
从下面到井口,彷佛是他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但终於还是到了,今晨没有雾,淡金色的阳光满了庭园。
就连这破旧的小亭,这些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那麽辉煌而美丽。
能活下去,毕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