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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
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
见到他这副模样,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
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
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状若
疯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
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也已料到了
七八成,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
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可对
不起红花会众位朋友。”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
陈家洛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忙开房门,陈家
洛起床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向你请罪来啦!”陈
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样?”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陆
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
道:“不知。”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纵得
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无礼打扰,惊动各位,
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小徒已经
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赔罪。现今我先行谢过。”
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武功得自前
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
而言,哪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说道:“这孩子少不更事,
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
陈家洛道:“前辈太客气了。令徒曾到过回部吧?”陆菲青道:
“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
娘好似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
“那人是怎样的人,你可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
青,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不问,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
起,这才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已
在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她结识的。起
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
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年轻人一见
如故,倒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
不是味儿。
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
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然没显出来,但语言之间不
免稍露冷淡。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
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能扣住一个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
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几
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十四爷来啦!”
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
这里,不觉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
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别多走动。”余鱼同道:“总
舵主,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
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虽然不问,
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
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
无干系。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
如此,那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
休息。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
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谢回房,陆
菲青也即作别。
次晨群雄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他当
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
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
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
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陈家
洛道:“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周老前辈于切
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
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谨当奉命。”于
是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
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妇,不可
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
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会欺侮
你?”昨晚花烛之夜,李沅芷前来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
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
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
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
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
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
道定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等抱
拳作别,向南而去。
陈家洛、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章进、余鱼同、
心砚一行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
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
天时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过开封后,余鱼同伤
势痊可,便弃车乘马。
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
朔风怒号,尘沙扑面。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
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叫饭店杀鸡
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
拿着手巾抹脸,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
见到他便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背转身喝茶。过了小
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
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
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徐天宏低
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
出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
打咱们的主意呢。”
陈家洛向心砚道:“你过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
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高声吟道:
“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
的讯号。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患难相助,纵然不是红花
会会友,只要知道讯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
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
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
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
手递过一个纸团,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了,正要
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人叫我给你的。”
余鱼同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
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李沅芷的字
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
陈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
还了给他。余鱼同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路
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
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
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
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
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般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
便回答。
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
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
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
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
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心砚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
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眼见那
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
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
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
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
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
祟祟的,多半跟娘儿们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
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
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舟子
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
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
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
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忽而激越,忽
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笛子!”
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
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余鱼
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
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诌诌地,似是
个读书人,缓缓走近。
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乐小酌一番如何?”那人
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
落在船头。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
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
握住船边,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驱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
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
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
三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
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
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使钱
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
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
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
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
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乡
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
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
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
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
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
心。”
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
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
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
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
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
是江湖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助。”说
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
甚么危险?”余鱼同摇头晃脑的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
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
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
一听,都哈哈大笑。
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
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
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
“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